2009-03-02

她就是白玫瑰

後來才知道﹐ 我見到她的時候﹐ 她已經三十歲了。

當然也是後來才知道﹐ 她就是白玫瑰。

我不認識她沒有什麼稀奇﹐ 我並不該認識這樣的一號人物。
我只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建築師﹐有著一點點名氣﹐ 設計過幾間不太出色的房子。

故當白玫瑰從台北到香港來找到我﹐ 的確是另我驚訝。因為玫瑰實在是有那麼點故
事的。

白家本是在香港落居的上海人﹐ 唸出書來的時候﹐ 玫瑰獨自到台北去謀事﹐ 後
來成了十分有名氣的服裝設計師。 離開香港到台北是對的﹐ 在香港真正落地都是設
計師﹐誰誰誰都是自英國﹐巴黎回來。那年白玫瑰二十出頭﹐正是雙十好銳氣的時
候。誰不知道﹐白玫瑰是風流的。

尤其在那時候﹐ 玫瑰與卞齊的故事鬧得那樣大。

我對於這樣的女人一向不敢恭維﹐風流的女人不是我這等男人所能承受﹐ 我太普
通。可是女人被形容成風流不容易﹐一直以來只有男人才是風流﹐有過去的女人很難
不成為下流。可見這女人是有一套的。我畢竟是男人﹐ 對白玫瑰不是沒有好奇心﹐
想看看這號十年前風流台北的白玫瑰是什麼樣的女人。


那年夏天是真正的黃梅天﹐ 天氣好端端地突然就開時熱了起來。熱歸熱﹐雨還不
斷地下。我午餐時分沒有胃口﹐跑出去買了三明治與水果。回來的路上大雨就突然地
起了。真的是像小說裡形容的一樣﹐大雨滂沱﹐豆大的雨點急急地落下﹐打在身上都
痛。一路奔跑回工作室時﹐已經一身一褲濕盡了。一進門就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正
倚著大廳落地窗旁的大椅﹐瘦長的手指間架了一根煙﹐正在閑閑地抽著。

我生平至討厭抽煙的女人﹐尤其是在室內抽的﹐真正不管他人死活。本來我應該大
步走向前喝止她的﹐可是我沒有﹐也不知是為了什麼緣由。我只站在那裡﹐任憑身
上的雨水由我頭頂滴得我滿臉。為什麼﹖因為她斜倚在大椅上的風情﹐看著窗外滂沱
的雨﹐然而任由她身上一件駱駝色裡面鑲了灰狐的大衣﹐軟軟地揩在小腿上。讓我想
到了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

我的秘書向我走來﹐悄聲告訴我﹐這個女人等我很久了﹐她叫白玫瑰。秘書的臉上
都是妒忌﹐她很有一點喜歡我的﹐我不是不知道。 我讓她回她的辦公室了。白玫瑰﹐
白玫瑰﹐我想不起我有認識這樣一號人物。直到她轉過身來﹐我的嘴生平沒有張過
這樣大的。

我是說﹐真的是張大了嘴﹐因為我知道她是誰了﹐白玫瑰就是那個白玫瑰。張 大
了嘴像傻子一樣不是沒有原因的﹐而是因為﹐她不但美﹐而且比雜誌上還美﹐美得不
似有靈魂。我也有妹妹﹐我也交過女朋友﹐所有的女人雜誌我都看過﹐於是對白玫瑰
不是沒有一點點了解的。 而我突地知道她風流的原因了。我一向對於女人不迷信美
貌﹐我相信女人以氣質取勝。可是眼前的白玫瑰﹐是真正的美﹐而我對於她的美﹐
無法自恃。
該怎麼形容她呢﹖
轉過頭來的她﹐斜著一張小臉﹐皮膚是晶瑩剔透的白﹐眉毛是濃的﹐不是時下女人
剔成細細的那樣兩道﹐於是特別有味道﹐眼睛是黑溜溜的。她見了我﹐ 像是沒有表
情似地站了起來﹐把先前的大衣脫了下來﹐裡面剩的是一件及地的黑色中國綢長袍子﹐
襟前別了一白色大朵的卮枝花﹐香氣撲鼻的。這樣的中國﹐腳下卻是一雙黑色尖頭
的靴子﹐踩得舊了的。她的那件袍子是寬鬆流動的﹐走路的時候隨著她的腳步﹐仿彿
有自己生命似地愉快的一路飄拂。她的美是毫無時空限制的﹐我不得不叫好。她跟著
我進了辦公室。

我坐了下來﹐非常緊張。玫瑰攏攏她的長頭髮﹐剛才因下雨而淋得半濕的麻褲子此
時膩膩地黏在我的雙腿上﹐又冰又涼﹐十分曖昧。她對我說 “我是黃先生介紹來的﹐
我在台北有一棟屋子想請你設計﹐不知可不可能。”聲如音線。

十天後﹐我跟她到了她台北的家。房子是極大的﹐但是家俱都已搬空。只剩角落一
個小小的紙箱子。玫瑰對我說 “我什麼設計不要﹐只要給我設計一隻櫃子﹐擺這書。”
我後來才知道﹐那箱子書是卞齊留給她的﹐她與先生離婚之後﹐什麼也沒有留﹐只
留了這箱子書。 原來﹐當初的選擇並不是正確的。然而什麼是正確什麼不是﹐又如
何辨別﹖

玫瑰與卞齊的故事已然結束﹐可還留下了這箱子書。
而我與玫瑰的邂逅與我的工作﹐就是給這箱過去的故事﹐設計一個歸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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