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才知道﹐ 我見到她的時候﹐ 她已經三十歲了。
當然也是後來才知道﹐ 她就是白玫瑰。
我不認識她沒有什麼稀奇﹐ 我並不該認識這樣的一號人物。
我只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建築師﹐有著一點點名氣﹐ 設計過幾間不太出色的房子。
故當白玫瑰從台北到香港來找到我﹐ 的確是另我驚訝。因為玫瑰實在是有那麼點故
事的。
白家本是在香港落居的上海人﹐ 唸出書來的時候﹐ 玫瑰獨自到台北去謀事﹐ 後
來成了十分有名氣的服裝設計師。 離開香港到台北是對的﹐ 在香港真正落地都是設
計師﹐誰誰誰都是自英國﹐巴黎回來。那年白玫瑰二十出頭﹐正是雙十好銳氣的時
候。誰不知道﹐白玫瑰是風流的。
尤其在那時候﹐ 玫瑰與卞齊的故事鬧得那樣大。
我對於這樣的女人一向不敢恭維﹐風流的女人不是我這等男人所能承受﹐ 我太普
通。可是女人被形容成風流不容易﹐一直以來只有男人才是風流﹐有過去的女人很難
不成為下流。可見這女人是有一套的。我畢竟是男人﹐ 對白玫瑰不是沒有好奇心﹐
想看看這號十年前風流台北的白玫瑰是什麼樣的女人。
那年夏天是真正的黃梅天﹐ 天氣好端端地突然就開時熱了起來。熱歸熱﹐雨還不
斷地下。我午餐時分沒有胃口﹐跑出去買了三明治與水果。回來的路上大雨就突然地
起了。真的是像小說裡形容的一樣﹐大雨滂沱﹐豆大的雨點急急地落下﹐打在身上都
痛。一路奔跑回工作室時﹐已經一身一褲濕盡了。一進門就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正
倚著大廳落地窗旁的大椅﹐瘦長的手指間架了一根煙﹐正在閑閑地抽著。
我生平至討厭抽煙的女人﹐尤其是在室內抽的﹐真正不管他人死活。本來我應該大
步走向前喝止她的﹐可是我沒有﹐也不知是為了什麼緣由。我只站在那裡﹐任憑身
上的雨水由我頭頂滴得我滿臉。為什麼﹖因為她斜倚在大椅上的風情﹐看著窗外滂沱
的雨﹐然而任由她身上一件駱駝色裡面鑲了灰狐的大衣﹐軟軟地揩在小腿上。讓我想
到了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
我的秘書向我走來﹐悄聲告訴我﹐這個女人等我很久了﹐她叫白玫瑰。秘書的臉上
都是妒忌﹐她很有一點喜歡我的﹐我不是不知道。 我讓她回她的辦公室了。白玫瑰﹐
白玫瑰﹐我想不起我有認識這樣一號人物。直到她轉過身來﹐我的嘴生平沒有張過
這樣大的。
我是說﹐真的是張大了嘴﹐因為我知道她是誰了﹐白玫瑰就是那個白玫瑰。張大
了嘴像傻子一樣不是沒有原因的﹐而是因為﹐她不但美﹐而且比雜誌上還美﹐美得不
似有靈魂。我也有妹妹﹐我也交過女朋友﹐所有的女人雜誌我都看過﹐於是對白玫瑰
不是沒有一點點了解的。 而我突地知道她風流的原因了。我一向對於女人不迷信美
貌﹐我相信女人以氣質取勝。可是眼前的白玫瑰﹐是真正的美﹐而我對於她的美﹐
無法自恃。
該怎麼形容她呢﹖
轉過頭來的她﹐斜著一張小臉﹐皮膚是晶瑩剔透的白﹐眉毛是濃的﹐不是時下女人
剔成細細的那樣兩道﹐於是特別有味道﹐眼睛是黑溜溜的。她見了我﹐ 像是沒有表
情似地站了起來﹐把先前的大衣脫了下來﹐裡面剩的是一件及地的黑色中國綢長袍子﹐
襟前別了一白色大朵的卮枝花﹐香氣撲鼻的。這樣的中國﹐腳下卻是一雙黑色尖頭
的靴子﹐踩得舊了的。她的那件袍子是寬鬆流動的﹐走路的時候隨著她的腳步﹐仿彿
有自己生命似地愉快的一路飄拂。她的美是毫無時空限制的﹐我不得不叫好。她跟著
我進了辦公室。
我坐了下來﹐非常緊張。玫瑰攏攏她的長頭髮﹐剛才因下雨而淋得半濕的麻褲子此
時膩膩地黏在我的雙腿上﹐又冰又涼﹐十分曖昧。她對我說 “我是黃先生介紹來的﹐
我在台北有一棟屋子想請你設計﹐不知可不可能。”聲如音線。
十天後﹐我跟她到了她台北的家。房子是極大的﹐但是家俱都已搬空。只剩角落一
個小小的紙箱子。玫瑰對我說 “我什麼設計不要﹐只要給我設計一隻櫃子﹐擺這書。”
我後來才知道﹐那箱子書是卞齊留給她的﹐她與先生離婚之後﹐什麼也沒有留﹐只
留了這箱子書。 原來﹐當初的選擇並不是正確的。然而什麼是正確什麼不是﹐又如
何辨別﹖
玫瑰與卞齊的故事已然結束﹐可還留下了這箱子書。
而我與玫瑰的邂逅與我的工作﹐就是給這箱過去的故事﹐設計一個歸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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