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思的日子屬於夜】
有的人是屬於白天的
有的人是屬於晚上的
我便是屬於白天的那一種﹐ 八點上班﹐五點一定起床。
刷牙洗臉梳頭化妝。
煮咖啡看報紙看新聞﹐然後換衣服上班。
上班搭公車﹐午餐吃三明治一個。
下了班也很少娛樂﹐不是不喜與同事一起玩。
而是他們玩至天明﹐ 我則有點老頭子心態﹔
上班下班﹐循規蹈矩﹐正經做人。
同事朋友說我是頭還沒禿就開始戴假髮那種人﹐
我也不否認。
而謬思是屬於夜晚的女郎。
很多人不肯相信那時我會找繆思當我的室友。
可是為什麼不﹖雖然我們一個白天一個晚上﹐
但是我們並不干擾對方。平常雖見不到面﹐
但是繆思的房租從來不遲一天﹐
水費電費按時自動出。
見不到面﹖沒問題﹐我們以紙條聯絡。
三年來相安無事﹐我喜歡繆思當我的室友。
可是我們真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三年前爺爺過世時留給我一棟舊公寓﹐算是遺產吧﹖
舊雖舊﹐可是舊公寓有它的好。
沒有奇奇怪怪的格間﹐ 而且客廳飯廳極大無比﹐可當舞池用。
三個臥房也是大﹐而且是好的柚木地板﹐配了近半面牆的落地窗。
我第一次看到這公寓就愛上了﹐不知交了什麼好運。
我與這個爺爺從來不太親近﹐不過因為我長得似爸爸﹐
又是凌家長孫女﹐於是這公寓就莫明其妙地落入我手中了。
拿到公寓時第一件事就是把壞的舊傢具全數扔掉。
只剩一隻漂亮非常的紅木櫃子﹐我把它放在客房﹐
(就是我後來租給繆思的那間)
我把窗帘也全數換成淡淡灰綠色的軟紗﹐上面繡了一隻一隻蝴蝶。
其他的傢具一式那種淺灰淺綠的色調。
我存心要把它佈置成20年代法租界的調調。
不過我這個人怪﹐並沒有拿最大的房間自己住﹐ 反而挑個小的﹐
然後把大的當客房租出去。
小房間好打理﹐我東西又不多﹐沒有那個必要。
我在報紙上登了廣告﹐租屋
限女性﹐ 二十到三十五都可以。
乾淨有秩序為佳。
我雖然才二十七﹐ 但是思想沒那麼新潮。
室友非是女性不可﹐才不招什麼男人回家來住。
當繆思拿著廣告來的時候。
打開門來真嚇了我一跳。
那麼美﹐不但美﹐而且野性。
簡直就是職業國際模特兒的水準﹗
一頭秀髮如雲及腰﹐皮膚是外國人那樣透著粉紅的白。
鼻子是鼻子﹐兩片嘴唇又豐滿又翹。
濃眉大眼﹐看著我的神情是不羈而隨性的。
身高大約175左右﹐與我差不多﹐
可是人家胸部是胸部﹐有腰有屁股。
身上是一件洗了不知幾百次的小T-恤﹐
緊緊地包著她的渾圓的胸部﹐
我的媽﹐這才發現她連胸罩也沒穿。
底下是一條穿得爛了的牛仔褲﹐
可是真有味道﹐好像在巴黎羅浮宮門口﹐
夕陽下拖著一頭長髮的女人 (鮑地席理的臉﹗)
一開口倒是標準英國腔的英文﹐
聽得我十分高興。
對我來說﹐ 最恐怖的莫過於四不像的英文。
而且真正是人人講英文。
澳洲人說英文﹐加拿大人說英文﹐ 美國人說英文。
全世界的人除了英國人以外﹐統統是把英文含在嘴裡
胡亂說一氣。
若是今日莎士比亞與霍普思金教授還活著﹐
真要感嘆一番了。
繆思的英文標準﹐這我就第一喜歡了。
行李又不多﹐ 就兩口皮箱子罷。
一進門﹐繆思先是大大稱讚了我的灰綠色窗紗﹐
然後對我說 『妳這窗紗真是好看﹗若是蝴蝶是鏽色的就更美了﹗
認真是合了林妹妹一樣的心情。』
嘩﹗講得我大樂。
我那時候就想找綠紗繡血鏽色蝴蝶的﹐可是處處找不著。
又說了林妹妹﹐ 更合我意。
我這人中紅樓夢的毒不淺﹐ 我是老學究。
因看她尤物的樣子﹐實在不像讀紅樓夢的。
於是我問她 『妳也看紅樓夢﹖』
她故意很誇張地甩甩頭髮對我做了一個鬼臉﹐說
『也不過看了數百遍。』
說完我們兩個人哈哈大笑了起來。
看完了客廳看三個臥房﹐我們兩個都十分滿意。
後來我做了普洱﹐請她在客廳一塊兒喝。
我們兩個窩在我十分舒服的古董絲絨沙發上﹐
看著下午的風吹動我的綠窗紗﹐上面的蝴蝶一隻一隻像在飛似地。
我對她說﹐ 『怎麼樣﹐就租給妳﹖』
她也很開朗﹐ 『好啊那我什麼時候搬來﹖還有﹐房租怎麼算﹖』
我給她算便宜點﹐
看在紅樓夢的面子上。
兩天後﹐ 繆思就搬進來了。
除了搬進來的第一個晚上﹐
她親自下廚做了一道煎鵝肝配紅酒松露醬﹐
慶祝找到新室友以外﹐
我們之後的三年幾乎天天用紙條聯絡。
我也不在乎。
其實這樣好﹐我也不知她做什麼的﹐
天天到了十分晚才出門。
有一次我早下班﹐看見她正在打扮化妝。
我是不化裝不打扮的人﹐於是興趣來了﹐
就坐在她床頭看她在梳妝臺前面化。
速度極快的﹐眉毛本來就濃﹐輕掃一下就得了。
眼睛上的顏色有藍有綠﹐還加了一點金色的粉。
腮紅也是大塊大塊﹐誇張的﹐像舞台妝。
嘴唇上擦了那種帶金粉的紫。
遠遠看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輪廓分明﹐倒無所謂。
可是近看就十分粗糙。
可是等等﹐尚未完成呢﹗
看她拿出礦泉水一瓶﹐噴霧一樣地﹐
隔臉一噴﹐ 粉完全吸入皮膚內﹐看來如剝了殼的雞蛋一般。
妝雖是粗俗﹐但是化在她這麼野性美麗的臉孔上﹐
倒不嫌討厭了﹐我想男人想必也是愛看的吧﹖
繆思的妝雖濃﹐衣服倒都是十分出眾的好衣裳。
她的那一櫃子衣服 (在我那隻紅木大櫃子裡)
真可謂是雲裳。
櫃子門一開﹐衣服料子軟的會輕輕擺動。
裡面五顏六色﹐但是都是淡淡如煙一樣若有若無的色彩。
繆思抽出了一件真絲的白袍子。
沒有腰身的﹐領子平開到肩膀﹐前面看似無奇﹐
後面卻像被人用刀劃開一樣﹐裂了一道口子﹐
從頸部開到腰。長袖口是束起來的﹐有點像羅密歐與茱麗葉裡﹐
茱麗葉晚上正要睡覺前﹐跑到露台上看羅密歐時﹐
身上穿的那件白絲紗的睡衣﹐長到腳踝的﹐拖地的。
繆思從浴室換了出來﹐又從抽屜找出了十分粗的金飾﹐
英文叫choker的﹐錮在脖子上的項鏈。
腳上套了薄底的皮涼鞋﹐也是金色的。
一條細細的金帶子一直從腳踝纏繞至小腿。
她的打扮讓我想到埃及的女奴。
這些衣飾﹐化妝都是我所無法恭維的。
可是真奇怪﹐人家繆思穿了就是好看。
不過﹐我還是斷不敢隨便穿這樣的衣服。
免得讓人家覺得我四不像。
有的時候我半夜起來找水喝﹐聽見她在房間說電話。
一下子笑得很開心﹐一下子聽起來像在哭。
有的時候我也知道她喝了很多的酒﹐因為廚房翻出來醒酒藥。
三年來﹐如果繆思一大清早就起床﹐那她心情一定是不好。
她用厚毯子把自己裹起來﹐坐在床台上﹐
把自己藏在窗紗的後面﹐一隻一隻的蝴蝶就印在她身影上。
看起來像一副悲哀的圖畫。
而前一晚穿過的雲裳﹐就皺成一團在沙發角落。
這個時候我不與她多話﹐我煮一杯咖啡遞給她﹐
她跟我道謝﹐就這樣。
這樣的人是繆思。
三年之後﹐她搬走了。
她決定以前﹐特別那個晚上沒出門﹐在家陪我。
我們當了三年的筆友加室友﹐雖然相處少﹐但是也有感情。
我聽她講了太多她交男朋友的故事。
寫在紙條上給我﹐ 告訴我昨天與彼得分手了﹐
今天某某又來追她。
她的世界想必是刺激而快活﹐充滿愛情的。
她告訴我﹐要搬回英國去了。
我問她為什麼﹐她說﹐
『不為什麼﹐也不為誰﹐為我自己。
我繆思要回去讀書。在這裡混這些濁氣也混夠了﹐
所以我要走了。』
我聽著她說﹐點了點頭。
我不能完全明瞭她過的日子﹐
但是我了解人應該為自己活。
她又說 『我繆思﹐自認是不錯的。但我不是千金小姐﹐
我家沒有祖產可以幫他一把﹐所以他離開我了。
離開我跟那個集團的千金在一起。即使我兩年來天天去
他上法文課的地方等他下課﹐他還是走了。抓不住的人
還是不要抓了﹐妳說是不是﹖』
我趕緊點點頭。
我怕繆思難過。
誰難過我都不怕﹐可是我獨怕謬思難過﹐
因為她難過的樣子特別悲。
像一副悲哀的圖畫。
讓我感到生命很脆弱。
後來過了幾天﹐我下班回來﹐就看到繆思留了一封信給我。
她走了。
這人走就走﹐竟然還了兩個月的房租給我﹐說是補償我
找房客的這段時間的損失。
我不敢相信她真的走了﹐
跑到她房間一看﹐果然東西都帶走了。
只留下一櫃子的雲裳﹐打開來﹐
隨著風會輕輕擺動。
我用手劃過這些衣裳﹐
想念繆思以及她的笑話。
我繼續看她的信﹐上面說
『這些衣服都留給妳﹐妳要扔掉也罷。
不過我是不帶了。我只帶了我的破牛仔褲與T-恤去唸書。』
然後底下就是 XOXOXOXO好幾個﹐簽了大大的一個繆思。
信裡還附了一張報紙上剪下來的史奴比漫畫。
史奴比手裡握著一杯沙士﹐一手抹著淚說
『我失戀了。』
我把信收到抽屜裡﹐
把衣櫃子關好。
我會想念繆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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