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 （1999）

我﹐生命
My Life

(1999)


就 在 又 是 一 個 冷 的 會 讓 你 拉 高 衣 領 的 冬 天
我 那 位 好 朋 友 從 瑞 士 回 來 了

此 時 的 舊 金 山 雨 不 停 的 下 ， 是 那 種 永 遠 不 肯 一 次 下 個 痛快 的 討 人 厭 的 雨

我 依 舊 晚 起 ， 毫 不 在 乎 地 掛 著 一 件 到 處 可 見 著 破 洞 的 爛 衣 服

我 冷 ， 但 是 我 不 在 乎
走 到 四 面 都 是 鏡 子 的 廁 所 ， 站 定 ， 冷 靜 的 看 著 靜 中 的 自己

我 覺 得 我 一 點 也 不 好 看
一 點 也 不 秀 氣
你 甚 至 可 以 說 我 粗 眉 大 眼 厚 嘴 唇 ， 有 著 一 張 太 過 蒼 白 的臉

我 醜 ， 但 是 我 不 在 乎
我 沒 有 血 色
我 想 要 將 昨 天 在 garage sale 購 得 的 披 頭 四 的 "White Album"放上

多 麼 好 的 一 張 唱 片 ， 可 惜 現 在 沒 有 許 多 人 懂 得 欣 賞 了

不 想 把 母 親 吵 醒 ， 於 是 我 將 音 量 調 到 低 的 只 有 我 的 腳 指頭 聽 的 見

我 的 腳 指 頭 ！ 想 到 這 個 念 頭 我 不 禁 鬼 祟 地 笑 了 起 來 ，
像 花 生 漫 畫 裡 的 獵 犬 鬼 祟 地 笑 了 起 來

如 此 好 的 一 張 唱 片 要 大 聲 放 奏 才 好 聽

母 親 是 一 個 好 女 人 ， 我 斷 不 會 將 獨 居 的 壞 習 慣 帶 到 她 生活 裡 的

我 不 會

看 了 看 我 的 腳 指 頭 ， 它 們 沒 有 在 笑 了
我 把 唱 針 收 起
我 看 到 我 的 房 門 是 開 著 的
母 親 猶 恐 我 會 消 失 在 空 氣 中 ， 她 會 把 我 關 著 的 門 打 開
我 輕 輕 地 又 將 門 關 上 了
不 能 怪 她
我 不 再 正 常 了
沒 有 人 會 再 將 我 當 一 個 正 常 女 子 看 待

房 間 很 空 ， 四 面 的 牆 是 白 色 的
我 好 像 又 看 見 了 屬 於 我 的 那 間 小 小 的 房 間 ， 也 是 四 面 都是 白 色 的 牆
那 是 兩 年 以 前
現 在 我 出 來 了
我 要 學 習 過 正 常 的 生 活
兩 年 來
朋 友 都 像 我 那 只 小 小 水 壺 冒 出 來 的 熱 氣 一 般 消 失 了 我 想

念 我 的 茶 壺 ， 可 是 *他 們 *把 它 沒 收 了
說 是
有 危 險 效 果
我 想
"屎 ， 我 斷 不 會 自 殺 的 ， 我 也 不 會 消 失 在 空 氣 裡
像 那 只 小 小 水 壺 冒 出 的 熱 氣 "

想 到 這 裡 ， 即 使 沒 有 人 ， 我 也 不 禁 聳 了 聳 肩
這 是 我 的 一 個 習 慣 動 作
即 使 我 不 再 正 常
也 不 會 忘 記

我 慢 步 踱 至 兩 扇 連 接 著 的 大 落 地 窗
黑 色 的 窗 框 很 就 沒 有 人 清 理 了 ， 佈 了 厚 厚 的 一 層 灰
我 把 手 指 ， 五 隻 ， 按 在 灰 塵 上 ， 沾 起 了 一 手 的 灰
我 抬 起 了 手 ， 對 著 手 用 嘴 吹 了 吹 細 密 的 灰 塵
吹 了 我 一 頭 一 臉 ， 止 不 住 地 咳 了 起 來
我 想 ， 我 是 沒 有 辦 法 羅 漫 帝 克 起 來 的 了

提 起 窗 前 地 上 的 一 條 粗 布 褲 緩 緩 地 穿 上 了
我 又 瘦 了
我 不 懂 為 什 麼 會 瘦
*他 們 *給 我 配 的 食 物 非 常 營 養
我 甚 至 在 想 ， 我 在 那 裡 的 時 後
每 天 過 著 豬 一 般 的 生 活
吃 ， 睡 ， 吃 ， 睡
畢 竟 還 是 瘦 了 吧 ， 我 想

又 找 了 一 件 姐 姐 留 下 來 的 毛 衣
是 那 種 粗 粗 的 羊 毛 ， 極 好 看 的 駱 馱 色
即 使 過 了 這 麼 許 多 年
還 是 非 常 入 眼
那 時 候 ， 我 愛 極 了 這 毛 衣
總 是 將 它 緊 緊 地 裹 住 自 己
央 求 姐 姐 贈 之 予 我
但 我 卻 是 在 過 幾 天 後 就 去 了 那 個 地 方
現 在 我 又 將 這 件 毛 衣 緊 緊 地 裹 住 自 己
冷 冷 地 朝 窗 下 看 去
樹 還 是 一 樣 的 樹 ，天 還 是 一 樣 的 天 ， 人 還 是 一 樣 的 人

世 界 並 沒 有 因 我 而 止 於 原 位
也 沒 有 因 為 我 的 缺 席 而 等 待 我 的 歸 來
我 想 ， 瑲 ， 或 許 也 找 到 了 取 待 我 的 人
哦 不 ， 是 一 定 已 找 到 了 取 待 我 的 位 置 的 女 人

在 從 前 ， 我 會 想
他 是 不 是 也 會 在 清 晨 4點 開 著 他 的 血 紅 的 蜘 蛛 跑 車
1982 年分
帶 著 一 只 蘋 果 ， 在 某 個 他 看 上 的 女 人 的 樓 下 ，
等 待 將 同 樣 血 紅 的 蘋 果 遞 上 ， 說 著 "你 有 血 色 了 "

我 曾 經 也 是 那 個 涉 事 未 深 的 小 女 孩
聽 下 了 那 句 動 人 ， 卻 好 像 真 誠 的 話 ， 並 且 深 深 地 相 信 了他


我 現 在 又 沒 有 了 血 色
可 是 我 也 不 再 在 乎
把 我 那 頭 有 著 曖 眛 紅 褐 色 的 長 髮 束 成 一 個 結 ，
仔 細 地 盤 在 頭上

我 很 仔 細 地 做 著 這 項 工 作 ，
仿 弗 它 是 什 麼 了 不 得 的 偉 大 的 工程
但 是 我 想 ， 為 什 麼 不 呢 ？
以 前 的 我 不 會 在 乎
以 前 的 我 頭 髮 長 到 難 以 處 理 我 就 會 自 己 將 它 絞 了 去 ，毫 不 在 乎

現 在 ， 看 看 現 在 的 我 ， 是 這 麼 憐 惜 我 的 頭 髮
憐 惜 我 自 己
是 的
我 覺 得 我 可 憐
可 是 我 也 不 要 同 情
不 要 愛 情
不 要 親 情
不 要 友 親

我 想 見 瑲

就 在 我 又 快 陷 入 絕 望 的 時 候 ， 電 話 鈴 大 作

"ciao, this is Joyce speaking"
"It's Paul, I'm back"
"Where did you go this time? Did you go to Austria to visit your sister?

And what's that new accent you picked up this time?"
"I didn't end up going there. We met up in Spain, and her husband"
"That sounds like a story, tell me about it"
"Poor soul, there's no story. How are you by the way?"

我 猜 他 不 敢 問 我 有 關 那 裡 的 事 ， 免 的 勾 起 我 的 回 億

我 不 覺 得 有 什 麼 大 不 了 ， 於 是 我 輕 描 淡 寫 地 帶 過 了

"I came back on Monday, Paul"
"Oh from...?"
"yes"
"Girl you need a big'o hug, and I'm going to give you one"

我 笑 了
我 不 懂 為 什 麼 當 初 沒 看 上 這 個 人
這 個 比 瑲 好 過 百 倍 的 男 人
可 惜 ， 我 似 乎 沒 有 衝 向 他 給 他 一 個 深 情 熱 吻 的 慾 望
我 也 沒 有 想 與 他 共 舞 到 天 昏 的 念 頭
更 沒 有 。 。 。 我 想 不 出 來 了

"Um...did you have lunch yet? Want to grab a quick bite?" 我 試 探 地 問

我 怕 極 了 別 人對 我 的 拒 絕 與 隔 離
"Boudin sourdough sounds good to you? I think clam chowder in a breadbowl

is what you need, baby"
他 的 聲 音 裡 帶 著 笑 意 ， 他 不 嫌 棄 我 ， 不 嫌 棄 我 的 不 正 常

我 覺 得 很 快 樂 ， 很 輕 鬆
掛 上 了 電 話 ， 哼 起 了 "Yellow Submarine"
然 後 我 驚 覺 ， 這 是 我 兩 年 多 來 第 一 次 忘 記 自 己 的 創 傷
忘 記 自 己 的 過 去

我 開 始 哼 起 了 歌

抓 了 一 件 深 的 似 黑 的 藍 凱 絲 米 毛 衣 ，
配 了 一 條 被 我 洗 的 縮 了 水 的 羊 毛 褲
臉 上 抹 了 一 層 冬 天 搽 的 乳 液 （ 我 怕 乾 ）
套 上 了 一 雙 厚 厚 的 羊 毛 襪
急 急 地 抓 了 一 包 煙 扔 入 手 袋 中 後 離 去

我 開 出 了 我 那 一 台 極 舊 的 小 紅 車
"老 好 小 紅 " 我 想
兩 年 來 ， 沒 有 人 動 過 這 車 ， 她 還 是 屬 於 我 的 車
我 愉 悅 的 發 動 了 車 子 ， 駛 出 家 門

不 太 會 開 了
小 心 地 行 於 蜿 蜒 的 山 路 上 ， 我 的 雙 腳 發 麻
手 心 出 汗 ， 緊 張 的 不 得 了
也 很 久 沒 有 與 外 面 的 世 界 接 觸 了 ，
後 照 鏡 中 的 我 的 臉 依 然 很 蒼 白 ，
蒼 白 的 看 起 來 我 隨 時 會 死 過 去

老 遠 就 看 到 Paul
我 猝 然 淚 水 充 滿 眼 眶 ， 天 知 道 我 有 多 麼 想 念 朋 友的 存 在

我 邁 步 向 前 好 好 地 給 了 他 一 個 微 笑 ， 但 是 我 沒 有 擁 抱 他

我 不 敢 ， 我 怕
於 是 我 的 動 作 頓 時 滑 稽 又 尷 尬 地 停 在 了 那 裡
喔 老 好 Paul， 看 出 了 我 的 怯 弱 ， 伸 手 拉我 入 懷
老 實 不 客 氣 地 給 了 我 一 個 大 大 的 擁 抱

他 還 是 看 起 來 這 麼 開 朗
這 麼 充 滿 了 令 我 開 懷 的 笑 容
還 是 穿 著 那 麼 一 件 黑 色 的 suede 大 衣
灰 色 開 絲 米 長 褲
我 笑 了
我 們 以 前 笑 說 過， 我 們 的 衣 櫃裡 恐 怕 只 有 滿 滿 的
灰 色 黑 色 的 凱 絲 米 ， 什 麼 都 沒 有

我 從 手 袋 裡 找 著 了 我 的 煙 ， 沒 有 打 火 機
我 那 只 在 巴 黎 買 的 極 好 的 銀 色 打 火 機 也 被 他 們 沒 收 了

Paul 接 過 了 我 嘴 邊 的 煙 ， 放 到 他 嘴 裡 ， 點 著 了再 還 我

"還 是 抽 Benson & Hedges menthol lights" 他 笑
"沒 辦 法 ， 習 慣 了 的 " 我 裝 作 不 在 乎 的 樣 子 聳 了 聳 肩

心 想 "是 瑲 的 習 慣 "

"你 也 還 是 抽 Parliments" 我 笑 他
"我 是 Euro-trash" 他 開 玩 笑 促 狹 地 回 答 我

我 深 深 地 吸 了 一 口 煙 ， 享 受 吐 出 來 的 煙 環 繞 在 我 臉 邊 的樂 趣

"你 的 頭 髮 長 很 多 " 他 說 到
"捨 不 得 " 我 看 著 別 處 回 答 他 ， 不 敢 接 觸 他 的 眼 光
"他 不 在 你 的 生 命 裡 了 ， 忘 掉 他 " Paul 緊 緊 地 看 著 我

我 討 厭 Paul 的 誠 實 ， 討 厭 他 的 一 針 見 血
可 是 我 就 是 沒 辦 法 討 厭 他 ， 他 對 我 是 這 麼 關 心

緊 接 著 我 的 目 光 被 一 輛 紅 色 的 蜘 蛛 跑 車 吸 引
駕 駛 座 上 的 是 一 位 有 著 銀 白 頭 髮 的 男 子 ， 不 羈 地穿 著 一 件 墨 墨 黑 的 芝 士 布 襯 衫 ， 然 後 我 看 到 了 他 的 手 ，

我 吃 驚

Paul 太 太 了 解 我 了 ， 道
"那 不 是 瑲 ， 很 多 人 擁 有 紅 色 蜘 蛛，
也 很 多 人擁 有 白 金 薄 表 ， 那 不 是 瑲 "

我 無 力 地 辯 著 "可 是 那 也 是 一 輛 1982 年 的 蜘 蛛 。 。 。 "

Paul 拉 起 我 的 手 往 Boudin 裡 走 去

其 實 那 不 是 瑲
我 的 腦 子 裡 充 滿 了 瑲 的 影 子 ， 趕 不 走 了

Paul 把 我 按 在 座 位 上 ， 說 "你 好 好 坐 著 ， 我 來 "
我 這 才 發 覺 了 ， 暖 暖 的 麵 包 香 味 ， 我 餓 了
兩 年 來 沒 有 吃 過 外 面 世 界 的 食 物
我 叫 住　Paul ， 怯 怯 地 說
" I want liverwurst...alot of it"
他 笑 了 ， 笑 的 很 開 朗
" then you got it!"

我 看 著 他 的 背 影 離 去
我 想 ， 如 果 當 初 先 選 擇 了 Paul ， 或 許 我 不 會 愛 上 瑲 了 ，

或 許 我 會 一 直 都 有 血 色 ， 或 許 我 不 會 早 晨 6點 在 瑲 黑 色 的床 單 上 醒 來
或 許 我 不 會 在 那 一 部 1982的 紅 色 蜘 蛛 上 啃 他帶 給 我 的 蘋 果 ，
或 許 我 會一 直 留 著 我 的短 頭 髮
或 許 我 不 會 幾 近 瘋 狂 地 拿 著 刀 半 夜 2點 衝 入 瑲 的 公 寓
或 許 。 。 。

或 許 我 不 會 被 關 入 經 神 療 養 院 兩 年

我 用 手 遮 著 了 我 的 臉 ， 淚 水 從 我 的 指 縫 間 滴 出 來
我 的 身 子 一 下 子 一 下 子 地 抽 蓄 著
我 不 敢 哭 ， 我 怕 我 再 度 被 送 回 療 養 院
我 想 起 了 臨 出 院 前 ， 醫 生 對 我 講 的 話

"沒 有 人 能 控 制 你 的 情 緒 ， 只 有 你 自 己 決 定 要 不 要 被 控 制

情 緒 。 去 吧 ， 你 的 世 界 是 你 的 ， 不 是 別 人 的 "

我 繼 續 流 著 淚 ， 等 到 我 手 放 了 下 來
看 見 了 Paul 早 已 坐 落 我 的 面 前
他 掏 出 了 手 帕 遞 給 我 ， 拉 起 我 的 手 體 貼 地 說 ，

"我 們 走 吧 "

我 跟 著 他 走 ， 用 著 他 的 手 帕
瑲 是 不 用 手 帕 的
他 有 潔 癖 ， 他 怕 細 菌 ， 怕 髒
是 以 他 也 覺 得 ， 感 情 像 任 何 溫 暖 的 東 西 一 般
是 有 細 菌 的

我 們 坐 上 了 他 的 車
我 把 車 窗 搖 下 來 ， 點 了 一 隻 煙
拼 命 地 吸 了 一 口 ， 隔 了 許 久 才 吐 出 煙 圈

"我 想 喝 Sierra Nevada" 我 回 頭 對 Paul 說 著 ， 臉 上 佈 滿 了 淚 痕


"走 " 他 發 動 引 擎 "你 的 車 子 就 留 在 這 裡 ， 回 頭 再 來 取 "


我 感 激 地 看 著 他 ， 他 是 這 麼 忍 受 我
他 深 愛 我 五 年 ， 我 對 他 有 著 兄 妹 般 的 感 情

我 們 挑 了 一 個 Irish Bar 的 角 落 坐 了 下 來
牛 飲 著 我 的 sierra nevada ， 淚 水 和 著 啤 酒 一 起 吞 下

"我 們 好 像 花 生 漫 畫 裡 的 獵 犬 ， 記 不 記 得 ？ "Paul 突 地 說 到



我 開 懷 大 笑 了 起 來 ， 酒 吧 裡 的 人 回 頭 看 了 看 邊 哭 邊 笑 的我
我 不 在 乎


"是 的 ， 它 喝 根 啤 的 那 一 集 ， 是 我 最 喜 愛 的 一 集 "
我 強 忍 住 笑 ， 可 是 又 實 在 太 好 笑 了

"Oh I love you, Paul! you have no idea of how much i love you!"
我 笑 著 告 訴 他

"me too" 他 也 笑 著 抱 了 抱 我

我 們 消 耗 了 一 整 個 下 午 在 那 一 個 小 小 的 酒 吧
我 實 在 該 走 了 ， 我 想

於 是 我 告 訴 他 我 該 走 了 ， 母 親 自 我 被 放 回 家 後
極 容 易 擔 心 我 與 外 界 的 接 觸

"send my regards to her" 他 在 我 頰 上 吻 了 一 下 ，
可 是 我 沒 有 感 覺
他 不 是 瑲


回 到 了 家 ， 我 將 自 己 狠 狠 地 扔 在 床 上
如 果 我 是 一 名 男 子 ， 我 會 學 電 視 連 續 劇 裡 疲 備
地 鬆 鬆 領 帶 口 ， 喊 一 聲 "我 累 了 "

母 親 在 廚 房 裡 盡 著 一 個 母 親 的 責 任 碎 碎 地 叨 念 著
我 看了 一 看 我 的 小 包 包 ， 那 只 什 麼 都 沒 有 的 小 包 包
被 動 過 了 ， 我 知 道
雖 然 什 麼 都 沒 有 ， 但 是 我 還 是 知 道 被 動 過 了
把 手 伸 進 去 掏 ， 不 見 了

瑲 曾 寫 給 我 的 一 張 在 Tel Aviv Museum買 的
印 有Mark Rothko 的 畫 的 明 信 片 ， 上 面 簽 著 撩 草 的 字 跡
很 美 妙 :


給 我 的 璱 ，

妳 有 血 色 了 嗎 ？

我 想 妳

Mark Rothko 的 畫 很 美
妳 定 會 很 喜 歡

xoxoxoxoxoxoxoxox
瑲

我 知 道 他 是 與 別 的 女 子 一 起 去 的
可 是 我 不 在 乎 ， 我 愛 他 ， 我 把 明 信 片 收 的 好 好 的

可 是 現 在 明 信 片 不 在 了
是 母 親 拿 走 了

以 前 的 我 ， 會 去 將 它 要 回 來
拼 了 老 命 去 保 護 它
可 是 現 在 ， 我 不 要 了
我 想 ， 它 也 不 要 我 了

我 只 不 過 輕 輕 地 走 進 廚 房 ， 看 著 母 親
看 著 母 親 漸 漸 老 去 的 身 影 ， 低 低 地 說 到
"是 你 拿 走 了 "
母 親 轉 過 頭 來 頰 上 掛 著 淚 痕 ， 痛 惜 地 看 著 我
"忘 了 他 吧 "
母 親 幾 近 哀 求 ， 說 著 靠 到 我 的 身 邊 ， 緊 緊 地握 著 我 的 手
"吃 點 梨 吧 ？ 有 很 好 的 鴨 梨 ， 你 愛 的 ， 軟 透 了 的 "
我 搖 了 搖 頭

我 又 想 把 手 遮 住 我 的 臉 好 好 痛 哭 一 場
我 是 這 麼 令 大 家 失 望
這 麼 令 大 家 擔 心
我 想 告 訴 他 們 ， 我 不 會 自 殺 了 ， 我 不 會 發 瘋 了
我 不 會 再 為 46歲 的 瑲 瘋 狂 失 控
一 個 與 我 母 親 同 歲 的 男 人

我 不 再 年 輕
我 買 醉 ， 可 是 人 們 不 再 要 求 檢 查 我 的 證 件

我 離 開 母 親 的 廚 房
如 魂 一 般 冷 冷 地 走 入 我 的 房 間 ， 關 上 了 房門
從 床 底 下 抽 出 了 一 瓶 向 來 慣 藏 的 Chianti
只 剩 半 瓶 了
我 拔 開 了 軟 木 塞 ， 不 用 杯 子
嘴 對 著 瓶 子 灌 了 滿 滿 一 口
極 好 的 Chianti 就 這 樣 被 我 糟 塌 了
真 的 是 好 酒 ， 是 瑲 的 最 愛
他 說 過
"好 的 Risotto 一 定 要 配 好 的 Classico Chianti"
我 是 不 好 的 Risotto, 所 以 配 不 起 他 ， 我 想
我 陷 入 絕 望 地 想

電 話 鈴 又 響 了
這 電 話 總 是 仿 弗 在 我 最 失 落 的 時 後 解 救 我

是 思
我 那 一 位 瀟 灑 不 羈 的 好 朋 友 思
她 屬 於 那 種 那 種 該 胖 的 地 方 胖 ， 該 瘦 的 地 方 瘦 的 女 子

她 會 很 有 味 道 地 穿 著 一 件 奶 油 白 的 絲 袍 ， 配 著 她
奶 油 白 的 肌 膚 ， 戴 著 一 套 俗 不 可 奈 的 金 飾
可 是 她 看 起 來 是 這 麼 美 好 ， 像 一 位 被 贖 了 身 的
埃 圾 的 女 奴 ， 透 著 那 種 清 新 的 重 生

我 也 愛 思
當 瑲 離 開 我 ， 思 是 唯 一 不 嘲 諷 我 的 人
她 不 貪 戀 美 貌 ， 因 為 她 有 美 貌
我 貪 戀 瑲 的 美 貌 ， 因 為 我 沒 有 美 貌
她 其 實 瞧 不 起 我 對 瑲 的 低 下 ， 對 瑲 的 眷 戀
可 是 我 不 怪 她
一 個 擁 有 美 貌 的 女 人 不 能 了 解 沒 有 美 貌 的 女 人 的 痛 苦
於 是 我 們 還 是 朋 友

"璱 璱 璱 ！ 是 我 ， 思 "

"我 知 道 " 我 笑 她 的 興 奮

"Paul 告 訴 我 妳 回 來 了 “

"是 的 ， 我 剛 和 他 見 了 面 " 消 息 是 世 界 上 傳 的 最 快 的 一 種 交 通

"聽 著 ， 璱 " 老 天 ， 她 那 一 連 串 銀 鈴 般 的 笑 聲
"我 有 一 條 穿 不 下 了 的 破 爛 牛 仔 褲 ，
是 很 好 的 Michael Kors 的
妳 不 嫌 棄 的 話 我 可 不 可 以 送 給 妳 ？ "

她 的 聲 音 真 的 很 消 魂 ， 使 我 無 法 拒 絕
"好 吧 ， 思 ， 妳 的 衣 服 都 是 很 好 的 ， 我 只 怕 穿 了
沒 辦 法 像 妳 襯 的 那 麼 好 看 "

"天 ， 妳 可 不 可 以 閉 嘴 ？ 我 是 瘦 不 下 來 的 人 ， 全 身 的 肉 ， 我 若 是 有 妳 那 付 骨 架 我 也 就 留 了 這 條 褲 子 "

"好 吧 ， 那 妳 過 一 會 兒 來 我 這 兒 吧 ，
母 親 也 好 久 沒 看 見 妳 了 " 我 懶 懶 地 說

"我 現 在 就 在 樓 下 ！ 小 姐 ， 快 快 給 我 開 門 吧 ！ "

我 服 了 思

匆 匆 地 套 上 剛 才 的 毛 褲 毛 衣 ， 飛 奔 下 樓

只 見 她 一 件 頭 黑 色 粗 毛 線 衣 裙 ， 頭 髮 削 的 薄 薄 地
臉 上 不 帶 一 點 妝 ， 只 抹 了 一 層 嬰 兒 油
她 有 她 吸 引 人 的 地 方 ， 是 我 所 沒 有 的
我 羨 慕 她 可 是 我 不 嫉 妒
嫉 妒 了 她 我 也 不 會 變 的 同 她 一 樣 ， 沒 有 意 思
何 況 ， 我 什 麼 都 沒 了
只 有 她 跟 Paul

這 是 思

思 遞 給 我 一 個 紙 袋 ， 裡 面 是 一 件 牛 仔 褲

"謝 謝 了 ， 我 回 家 就 試 試 "

思 笑 了
思 總 是 說 ， 她 不 能 忍 受 我 的 陰 沉
不 能 忍 受 我 的 安 靜
不 能 忍 受 我 的 空 洞 的 眼 神
不 能 忍 受 我 沒 有 靈 魂 的 自 己



是 夜

將 瑲 給 我 的 明 信 片 再 度 舉 起
蒼 涼 地 欣 賞 著

母 親 的 叫 喚 仿 弗 不 在 耳 畔

我 放 下 明 信 片
覺 得 髒
我 覺 得 我 好 髒


瑲 離 開 的 那 一 日 對 我 說

"妳 該 長 大 了 ， 是 以 ， 我 放 手 讓 妳 成 長 "

那 不 過 是 一 個 昏 暗 燈 光 的 小 咖 啡 館
可 是 我 覺 得 我 的 臉 好 燙
仿 弗 一 店 的 人 都 盯 著 我 瞧
等 著 看 一 齣 好 戲 上 演
我 有 摑 他 一 掌 的 衝 動
可 是 我 沒 有
我 悶
我 好 面 子
我 不 願 讓 瑲 看 出 我 的 脆 弱
不 願 讓 瑲 感 受 到 我 的 幼 稚

我 突 地 將 發 冷 的 身 子 抽 開 桌 面
俄 然 掙 脫 了 原 本 握 著 的 他 的 手

我 注 意 到 ， 他 的 白 金 薄 表 在 嘰 笑 我
我 恨
因 為 從 前
遞 給 我 血 紅 色 蘋 果 的 也 是 這 雙 手

我 故 做 鎮 定 地 道 ，
"不 用 擔 心 ， 別 人 不 了 解 ， 我 們 不 過 是
兄 妹 般 的 感 情 "

瑲 一 驚 ， 好 似 並 沒 有 預 料 我 的 答 案
他 臉 由 紅 轉 白 ， 緊 接 著 過 了 有 十 秒 之 久
起 身 推 開 大 門 離 去
臨 行 轉 頭 對 我 說 道 ，

"沒 有 錯 ， 妳 真 的 長 大 了 ， 不 再 是 嚷 著 要 吃 紅 蘋 果 的 小 小
女 孩 璱 了 "

他 畢 竟 還 是 一 隻 老 狐 狸
一 隻 有 著 美 妙 白 毫 的 狡 狐
我 永 遠 看 不 見 他 的 感 觸
以 前 沒 有 過
以 後 亦 沒 有 可 能

我 沒 有 看 他
我 盯 著 我 的 手 指 瞧 著
它 們 不 自 覺 地 顫 抖 著
好 像 在 告 訴 我

"璱 ， 妳 辦 到 了 ， 妳 已 成 長 "

紅 色 蜘 蛛 跑 車 呼 嘯 駛 去
只 桌 邊 還 有 我 送 他 的 古 龍 水 的 味 道
我 送 他 唯 一 的 禮 物
這 天 ， 也 是 唯 一 他 擦 的 一 次
原 本 好 聞 的 木 頭 香 ， 此 時 刺 鼻 令 我 做 嘔

我 俍 傖 地 奔 出 那 一 家 小 小 的 咖 啡 館
很 諷 刺 地
這 一 次
沒 有 一 人 注 意 到 我

我 跌 至 路 邊 ， 右 手 緊 緊 按 扶 著 電 線 桿
我 反 胃
我 想 吐

我 用 力 地 嘔 吐 著
胃 不 停 地 反 攪
吐 了 滿 地 的 酸 水
滿 地 都 是

在 街 邊 跪 了 下 來
眼 淚 不 停 的 留
留 得 我 滿 臉 滿 身
混 著 嘔 吐
我 希 望 就 此 死 去
可 是 老 天 總 是 不 能 盡 順 人 意
我 非 但 沒 有 如 願 地 死 去
還 好 好 地 活 了 下 來
同 我 的 自 卑 感 一 模 一 樣

往 來 街 邊 的 人 群 以 鄙 視 的 眼 光 毫 不 留 情 地 投 向 我
把 我 當 作 隨 便 一 個 買 醉 的 女 人

我 不 再 在 乎
我 沒 有 了 尊 嚴
就 是 那 一 天 起
我 停 止 在 乎


自 那 一 天 起
我 被 家 人 送 入 倫 敦 一 家 私 人 療 養 院
我 所 有 可 能 對 我 有 傷 害 力 的 物 品 被 沒 收
為 的 是 防 止 我 自 殘 自 殺
包 括 那 只 在 巴 黎 買 的 銀 色 打 火 機

我 傻 了
我 想 ， 我 失 去 了 一 切

兩 年 來
Paul 每 年 會 來 探 望 我 幾 次
但 那 不 足 以 療 合 我 的 傷 口
因 為 他 不 是 瑲

時 常 坐 在 最 靠 窗 的 位 子
出 神 凝 視 倫 敦 的 雨 景

倫 敦 的 雨 是 這 麼 美
這 麼 地 讓 人 陷 入 沉 倫 的 慾 望
倫 敦 不 是 一 個 療 養 的 好 地 方

雖 然 ， 西 雅 圖 的 雨 比 不 上 它
雖 然 ， 舊 金 山 的 雨 比 不 上 它

它 比 不 上 瑲
可 是 它 畢 竟 是 戰 勝 了

自 此
我 愛 上 了 雨
我 的 個 性 變 成 了 雨
變 成 了 陰 暗 ， 空 洞 ， 沒 有 靈 魂 的 倫 敦 的 雨
當 我 陷 入 絕 望
毫 不 在 乎 地 下 著 的倫 敦 的 雨
教 會 我 毫 不 在 乎

日 夜 如 同 遊 魂 一 般 蕩 隨 在 院 中
院 裡 頭 的 人
不 知 我 的 名 字
便 稱 我 為 *那 個 如 同 鬼 一 般 的 女 子 *
老 實 說 ， 我 不 討 厭 這 名 字
我 覺 得 我 就 是 一 隻 鬼
一 隻 沒 有 歸 屬 的 鬼


那 是 兩 年 前 的 我

現 在 的 我
也 凝 視 著 舊 金 山 的 夜 雨
我 舒 適 地 坐 在 父 親 的 搖 椅 裡
我 不 知 從 那 裡 找 著 了 一 件 厚 的 不 得 了 的 毛 毯
像 一 隻 小 動 物 蜷 縮 在 安 全 毯 裡
耳 邊 放 著 老 舊 而 俗 氣 的 流 行 歌 曲
這 種 歌 ， 是 從 前 瑲 最 最 不 屑 一 聽 的
任 何 歌 ， 對 他 來 說 ， 都 是 不 屑 一 聽 的
因 為 他 自 大
是 以 他 也 認 為 ， 任 何 充 滿 感 情 的 東 西
都 是 不 屑 他 一 顧 的


我 是 這 麼 樣 昏 昏 睡 去
昏 沉 如 死 的 我 發 了 一 個 夢

夢 中 的 我
回 到 了 少 女 時 代
正 是 同 瑲 初 次 戀 愛 的 年 紀 ， 十 九 歲

夢 裡
我 沒 有 血 色
赤 著 一 雙 被 地 上 尖 硬 的 石 粒 劃 破 留 血 的 腳

我 冷 ， 我 怕
我 蒼 慌 失 錯 地 睜 大 佈 滿 紅 絲 的 雙 眼
盈 著 無 助 的 淚

無 名 城 市 裡
每 一 個 人 都 有 著 瑲 美 麗 的 臉
拿 著 一 只 血 紅 的 蘋 果
可 是 他 們 拿 著 那 些 手 中 血 紅 色 的 蘋 果
不 斷 地 朝 我 咂 去

我 無 力 閃 躲
驚 怕 地 伏 在 地 面
滿 身 的 傷
滿 身 的 血

血 紅 色 的 蘋 果 覆 蓋 在 滿 身 是 血 的 我

唯 一 沒 有 血 的 ， 是 我 的 臉
依 舊 蒼 白

我 從 夢 中 驚 醒
不 知 是 淚 是 汗
一 臉 的 水 氣
連 頭 髮 也 濕 透

再 也 無 法 睡 去
我 呆 坐 了 一 晚
直 至 天 色 漸 白

那 一 夜 ， 舊 金 山 的 雨 陪 了 我 一 整 晚


不 過 是 清 晨
我 已 全 然 沒 了 睡 意

清 晨 4點 一 刻
我 的 右 手 摸 索 地 找 著 了 燈
落 下 來 的 手 打 翻 了 小 小 的 白 磁 煙 灰 缸
其 實 原 本 是 一 只 極 好 的
有 著 中 國 花 卉 圖 樣 的 磁 碟
是 否 為 古 董 ， 不 得 而 知
總 之 ， 原 本 在 瑲 的 寓 所 的 東 西
變 到 了 我 的 手 中
而 我 ， 不 是 個 珍 惜 東 西 的 女 人
原 本 明 淨 精 亮 的 小 碟 此 時 盛 著 滿 滿 的 煙 灰

碟 子 翻 倒 在 奶 白 色 的 地 毯 上 頭
白 碟 覆 蓋 著 白 地 毯 ， 透 著 邊 緣 滲 出 的 煙 灰

很 像 日 蝕 ， 我 想
我 的 身 邊 一 切 事 物 ， 都 被 我 遙 遠 地 比 擬 著
日 蝕
倫 敦 的 雨
甚 至 花 生 漫 話 裡 的 獵 犬

極 為 古 老
極 為 遙 遠

我 的 周 遭 同 我 的 生 命
我 太 看 的 起 它 們
我 自 大 地 將 如 此 廉 賤 的 我 的 生 命
比 擬 了 最 美 最 不 可 能 的 幻 想
可 是
為 什 麼 不

我 與 我 沒有 用 的 想 像 力 ， 我 輕 輕 地 歎 了 一 口 氣



踗 手 踗 腳 地 潛 入 廚 房

拉 開 酒 櫃 ， 抽 出 一 瓶 威 士 忌
我 挑 了 一 個 黑 暗 的 角 落 ， 緩 緩 地 蹲 坐 了 下 來
斟 上 滿 滿 一 杯 不 知 年 份 的 威 士 忌
悲 悲 地 苦 笑 了 起 來
我 低 低 地 笑 著
低 低 地 對 著 自 己 笑 了 開 來
笑 地 眼 淚 不 覺 然 滴 落 在 我 冰 冷 的 雙 腿
散 開 成 了 一 片 沒 有 形 狀 的 玩 意

我 想 起 了 席 慕 容 的 詩
我 不 特 別 鐘 愛 席 的 詩
可 有 這 麼 一 句
簡 直 就 是 我 的 生 命 的 翻 版


"生 命原是 一 本 裝 定 粗 劣 的 書 ‘

我 想 ， 在 我 的 家 人 面 前 踗 手 踗 腳
很 悲 哀

滑 的 如 絲 綢 一 般 的 酒 順 著 我 的 舌 尖 游 至 我 的 舌 根
我 盡 情 享 受 著
我 聽 著 牆 上 的 時 鐘 的 俗 氣 的 滴 答 聲
我 覺 得 我 像 通 俗 連 續 劇 中
讓 下 午 閒 悶 的 家 庭 主 婦 掉 淚 的 悲 情 女 主 角

只 不 過
我 穿 著 的 是 洗 的 破 爛 的 衣 服 ， 不 是 永 不 起 皺 的
縷 空 絲 睡 衣
只 不 過
我 那 一 頭 有 著 醜 陋 曖 眛 紅 褐 色 的 長 髮 凌 亂 地 披 在 我 的 肩

上 ， 糾 纏 成 一 個 一 個 小 小 的 結

我 不 配 活 的 有 尊 嚴
甚 至 ， 連 連 續 劇 中 的 女 主 角 也 比 不 上

我 寧 願 當 一 個 配 角
我 ， 生 命 中 的 主 角 ， 活 得 很 是 辛 苦


將 手 中 握 了 許 久 ， 已 變 溫 的 威 士 忌
一 飲 而 盡

毫 無 生 氣 地 走 入 浴 室
將 自 己 滿 身 的 汙 穢 以 極 燙 的 熱 水 沖 下
由 首 至 踵
憤 憤 地 搓 著 我 已 然 通 紅 的 皮 膚

我 赤 裸 裸 地 躺 在 蓮 蓬 頭 下
毫 不 在 意 地 讓 燙 且 強 的 水
直 直 的 打 落 在 我 身 上
我 低 頭看 著 自 己
浴 室 裡 霧 氣 重
我 開 始 覺 得 頭 暈

爬 出 浴 室 ， 頭 重 腳 輕
顧 不 得 濕 碌 碌 的 長 髮
任 由 它 黏 膩 地 盤 繞 著 我 的 頸 ， 我 的 背

看 了 看 時 間
早 晨 7點 過 三 分

我 想 看 瑲
我 不 怕 看 見 他
說 真 的 ， 我 是 真 的 不 怕

我 將 仍 然 潮 濕 的 長 髮 束 成 一 把
藏 在 灰 絨 絨 的 小 帽 底 下
帽 子 真 是 個 好 東 西 ， 我 想
不 想 見 人 的 時 候 ， 我 把 帽 沿 拉 下
扯 的 低 低 地 ， 露 出 鼻 子 和 嘴 巴
我 會 像 一 頭 草 菇

我 嗤 嗤 地 笑
是 這 麼 一 個 容 易 傷 心 又 容 易 開 心 的 人

我 找 著 了 一 件 洗 縮 水 了 的 藕 色 恤 衫
恤 衫 緊 緊 地 包 著 我 的 身 子
我 連 胸 罩 也 沒 有 穿
十 足 十 學 了 鬼 妹 的 壞 習 慣
真 糟 糕

藕 色 恤 衫 短 短 地 縮 到 肚 臍 上 頭
底 下 找 不 著 東 西 襯 了
我 仔 細 地 打 算 著 該 穿 什 麼
我 從 思 給 我 的 紙 袋 裡 拉 出 了 那 一 條 好 牛 仔 褲
我 反 覆 比 了 比
破 爛 的 不 堪 了
可 是 很 有 味 道
思 的 美 ， 思 的 不 羈
永 遠 不 是 刻 意 的
她 的 一 條 牛 仔 褲 ， 穿 爛 了 就 是 穿 爛 了
不 去 補 一 些 無 謂 的 東 西
也 不 去 用 刀 刮 破 它

思 。 。 。
我 記 得 她 是 早 起 的
我 撥 了 通 電 話 給 她 的 住 所

她 說 過 "我 永 不 用 行 動 電 話 ， 沒 有 意 思 的
找 的 到 我 就 是 找 的 到 了 ， 若 果 不 願 被 找 到，
就 算 有 一 隻 行 動 電 話 ， 我 也 斷 不 會 開 的 "

清 晨 七 點 半
沒 有 人 在 家

我 不 過 想 找 思 同 我 一 起
我 怕 自 己 一 人
見 著 了 瑲
我 不 敢 想 我 的 反 應 會 是 多 麼 怪 異

思 不 在 家
我 不 驚 訝

我 聳 了 聳 肩 ， 從 衣 櫃 裡 頭 拖 出 了 那 一 件
極 貴 的 狐
白 色 的 狐 裘 ， 肩 上 有 小 小 巴 掌 般 大 的 灰 色
據 說 ， 那 只 是 白 狐 脖 子 上 的 一 小 部 份
該 是 珍 貴 的
可 是 我 這 一 件 穿 了 近 五 年 的 裘 是 被 我 糟 塌 了
在 倫 敦 的 時 候
我 下 雪 也 披 著 它
拖 著 它 在 雪 地 裡 遊 蕩
下 擺 摻 著 骯 髒 的 雪 水
美 麗 的 白 毛 結 成 了 灰 色 一 塊 一 塊 地

於 是 我 穿 上 了 它
配 著 我 的 小 灰 絨 帽
我 看 起 來 很 是 滑 稽

皮 製 的 駕 駛 盤 很 冰
我 用 兩 隻 手 指 扣 著 它
一 邊 小 心 地 開 出 車 庫

冬 天 ， 晨 光 來 的 晚
天 色 霧 濛 濛 地 ， 天 邊 的 山 被 霧 覆 著 了
像 一 簇 一 簇 的 玉 一 樣
我 開 著 車
就 快 到 了
舊 金 山 還 能 有 多 大 呢 ， 我 想
到 那 兒 都 是 不 太 遠 的

我 從 Pacific 開 到 Front
駛 入 寬 寬 地 玫 瑰 花 道

從 前
我 也 曾 在 早 晨 ， 在 瑲 黑 色 的 床 單 上 醒 來
由 他 拖 著 我 的 手 ， 從 玫 瑰 花 道 的 這 一 端
走 到 另 一 端

我 開 著
然 後 我 看 到 了
玫 瑰 花 道 1824 號

還 是 完 整 地 刻 在 一 面 瘦 瘦 的 銀 牌 上



天 色 由 昏 轉 明

玫 瑰 花 道 1824 號 有 著 黑 的 ， 嚴 密 的 鐵 閘 門
同 瑲 的 個 性 一 模 一 樣

我 目 不 轉 盯 地 注 意 著 那 一 道 黑 色 的 鐵 閘
我 把 未 飲 完 的 那 瓶 不 知 年 份 威 士 忌 帶 了 出 來
會 有 警 察 捉 我
可 是 我 在 乎 嗎 ？
不

我 將 小 紅 停 在 玫 瑰 花 道 底 ， 窗 子 搖 下
冷 冽 的 東 風 一 股 腦 地 灌 了 進 來
小 灰 絨 帽 擋 不 住 它
濕 的 頭 髮 讓 我 的 後 腦 勺 隱 隱 作 痛

冬 天
玫 瑰 花 都 沒 有 開
一 朵 也 沒 有
春 天 是 開 花 戀 愛 的 時 後
冬 天 是 凋 零 死 亡 的 季 節

很 好 ， 我 想
我 算 是 死 了

我 低 下 了 頭 努 力 地 開 著 瓶 塞
很 難 開
我 的 手 冷 ，十 指 僵 硬
我 喃 喃 自 語
"見 鬼 "

我 將 自 己 幻 做 私 家 偵 探
鬼 祟 地 盯 著 黑 色 鐵 閘
我 滿 以 為 會 見 著 瑲
見 著 瑲 頂 著 一 頭 凌 亂 的 銀 髮
臉 上 佈 滿 了 美 麗 的 蒼 桑

也 只 有 他 的 蒼 桑 是 美 的

我 喝 著 我 的 酒
一 邊 注 意 有 沒 有 清 晨 巡 邏 的 警 察
我 在 想
如 果 有
我 該 怎 麼 騙 他

我 心 裡 想 笑

瑲 錯 了
我 沒 有 長 大
我 還 是 個 孩 子

只 不 過
我 是 個 早 成 長 了 十 年 的 孩 子

真 享 受
清 晨 8點 喝 著 酒
穿 著 裘
等 待 舊 情 人 的 出 現

我 很 可 以 是 一 個 情 婦 的 ， 我 知 道
所 有 情 婦 該 具 備 的 條 件 我 都 有 了
真 悲 哀


瑲 真 的 出 現 了
八 點 十 七 分 39 秒
我 是 有 習 慣 記 時 間 的
我 什 麼 都 不 好
可 是 我 有 時 間 觀 念

我 很 得 意

瑲 果 然 是 同 樣 的 銀 髮
臉 上 的 倦 容 也 一 樣
是 他

我 緊 張 ， 匆 匆 地 灌 了 一 口 烈 酒

他 一 身 黑
黑 的 睡 衣
黑 的 鞋 子
一 雙 好 的 意 大 利 小 犢 皮 做 的 鞋
被 他 隨 便 地 踩 在 腳 底
像 一 雙 一 百 元 的 爛 鞋 一 樣

有 霧
可 是 他 的 白 金 薄 表 在 晨 光 下 閃 閃 發 亮 著
瑲 沒 有 看 見 我
可 是 他 的 表 看 見 了 我
一 般 地 嘰 笑 我
像 兩 年 前 在 昏 暗 的 小 咖 啡 館 裡 一 樣
我 賭 氣
喝 了 好 大 一 口 酒

他 開 了 鐵 閘
細 長 的 手 伸 入 信 箱
取 出 了 一 疊 子 的 信
一 封 一 封 地 瞧 著

他 還 是 這 麼 美 妙
一 張 美 麗 的 臉 另 我 不 敢 直 視
我 的 淚 暗 暗 地 流 了 下 來
順 著 我 的 頰 流 到 我 的 身 上
流 的 我 滿 手 的 熱 淚

我 突 然 有 回 到 倫 敦 的 慾 望
在 那 裡
沒 有 要 脅
沒 有 悲 傷
沒 有 刺 激
我 的 醫 生 很 關 心 我
他 會 保 護 我
那 是 他 的 職 業 ， 不 是 嗎 ？
他 會 的

我 知 道 他 同 一 個 女 人 在 一 起
瑲 沒 有 孤 獨 的 夜
我 不 敢 去 想 會 是 什 麼 樣 子 的 女 人
瑲
他 可 以 有 很 好 家 室 的 名 門 閨 秀
可 是 他 也 會 讓 自 己 的 品 味 糟 的 不 得 了

有 一 次 ， 一 個 低 俗 的 舞 女 將 他 的 錢 包 偷 了
後 來 ， 他 對 我 說
"她 不 識 貨 ， 真 正 值 錢 的 是 我 那 幅 好 的 字 畫 "
我 燦 燦 地 笑 著 對 他 說
"不 ， 真 正 值 錢 的 是 你 的 心 "
他 沒 有 回 答 我
後 來 我 知 道
那 是 因 為 他 沒 有 心


然 後
我 看 見 了 一 名 高 眺 白 析 的 女 子
出 來
從 身 後 毫 無 新 意 地 雙 手 環 扣 著 他 的 頸 項

突 地
我 的 瓶 子 鬆 手 落 下
黑 紅 色 的 威 士 忌 灑 了 我 一 身

我 寧 願 她 是 任 何 一 名 女 子
舞 女 ， 妓 女 ， 名 門 閨 秀 ， 大 學 生
她 可 以 是 任 何 人
可 是 她 不 是

她 是 思

思 ！

她 是 思 ！

我 雙 手 緊 緊 地 握 著 方 向 盤
皮 的 方 向 盤 被 我 的 指 甲 印 地 一 道 一 道 深 深 的 口 子

我 恨
我 恨 瑲
我 恨 我 自 己
可 是 我 不 恨 思
很 奇 怪

因 為 我 比 不 上 思
我 配 不 上 瑲

我 滿 身 的 冷 汗
從 頭 至 腳 沒 有 一 處 不 是 冷 的
我 覺 得 我 快 死 了
心 臟 一 陣 一 陣 地 抽 著
身 子 不 停 的 震 顫
小 灰 絨 帽 掉 了 下 來
帽 上 毛 毛 的 小 球 滑 稽 古 怪 地 看 著 我
好 像 在告 訴 我
"去 殺 了 他 們 ， 去 "

我 嚇 了 一 身 的 驚 慌
我 瘋 了 似 地 在 車 子 裡 頭 找 著 我 的 煙
銀 白 色 的 狐 裘 染 滿 了 紅 色 的 酒
我 的 心 像 被 人 狠 狠 地 戳 了 一 刀
酒 泊 泊 地 像 鮮 血 流 遍 我 的 身 子

我 一 邊 點 著 我 的 煙
一 邊急 急 地 哭 著

他 們 還 是 沒 有 看 見 我

思
那 個 送 我 破 爛 牛 仔 褲 的 女 人

我 情 緒 激 動 混 濁 地 用 紅 燙 的 煙 蒂 燙 著 我 身 上 的 褲 子
褲 子 被 燒 了 一 個 洞 一 個 洞 地
我 的 腿 隱 隱 做 痛
我 將 剩 下 的 酒 灑 在 燙 傷 的 皮 膚 上
我 全 身 不 停 地 抽 蓄 著

然 後 我 停 了
我 突 然 停 了 下 來

我 抿 了 抿 嘴
眼 淚 不 再 流 了

我 搖 起 車 窗
發 動 引 擎
掉 頭 開 走

一 路 上
我 沒 有 哭
我 沒 有 笑
我 沒 有 表 情
沒 有 感 覺
我 的 神 經 好 像 都 壞 死 了

唯 有 我 的 雙 腿
此 時 清 醒 了 過 來
劇 烈 地 痛 著
我 咬 著 牙 ， 油 門 踩 到 底
一 路 一 百 駛 回 家

我 告 訴 我 自 己 我 很 勇 敢
我 告 訴 我 自 己 這 不 過 是 一 件 沒 什 麼 大 不 了 的 事 情


回 到 了 家
母 親 早 已 出 門 買 菜
母 親 的 一 生
從 榮 華 到 落 沒
丈 夫 死 了
她 心 也 死

唯 一 剩 下 的 是 兩 個 女 兒

姐 姐 是 爭 氣 的
而 我 。 。 。

我 在 我 小 小 的 床 邊 坐 了 下 來
拿 起 了 電 話
撥 給 Paul

沒 有 人 在

撥 給 了 思

想 當 然 爾 ， 不 會 有 人 在
可 她 偏 偏 接 起

"我 是 璱 ， 思 "
"哎 ， 璱 ， 你 穿 了 那 一 條 褲 子 了 嗎 ？ "
"嗯 ， 很 合 身 ， 謝 謝 你 "

我 冷 冷 地 看 著 我 裸 露 的 雙 腿 上 的 燙 痕

"我 有 點 想睡了 ， 再 見 "

我 輕 輕 地 掛 了 電 話



驟 然 驚 醒
我 看 見 我 的 面 前 有 一 個 熟 悉 的 背 影
也 是 穿 著 一 件 頭 墨 黑 墨 黑 的 毛 衣 長 褲
我 哭 了
我 滿 以 為 是 瑲
我 低 低 地 叫 著

"瑲 ， 你 是 不 是 瑲 ？ "

他 轉 過 了 身
我 滿 臉 滿 身 滿 眼 眶 的 淚

我 看 不 清 楚 了
可 是 我 的 傷 隱 隱 作 痛


然 後 身 影 說 話 了
他 不 是 瑲
他 是 Paul

很 好
我 也 很 高 興
我 很 清 楚 這 不 可 能 是 夢

是 夢
他 就 不 是 Paul

是 夢
他 就 會 是 瑲

Paul 在 我 的 房 間 裡
暗 暗 地 把 窗 簾 都 拉 下 了
放 法 蘭 克 辛 那 屈 的 歌 給 我 聽

小 小 收 音 機 裡 穿 來 低 低 的 歌 聲

"you are the sunshine of my life
that's why i will always be around
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s
forever you be in my heart
I feel like this is the beginning"

我 突 然 覺 得 很 難 聽
一 點 也 不 好 聽

我 衝 了下 床 ， 顧 不 得 身 上 破 爛 的 內 衣
瘋 狂 地 用 雙 手 不 停 的 揮
把 小 小 收 音 機 揮 落 到 地 下

銀 色 閃 著 光 的 CD 飛 了 出 來
他 還 是 忍 受 著 我

忽 然
我 坐 了 下 來
坐 在 床 沿
點 了 一 隻 煙 說

"你 都 知 道 了 ， 你 早 就 都 知 道 了 的 "

Paul 不 理 睬 我 ， 自 顧 自 地 說 到

"是 的 ， 並 且 我 也 知 道 ， 即 便 我 不 告 知 你
你 也 會 發 現 的 。 我 知 道 你 會 去 看 他 的 "

我 頭 很 痛
我 把 Paul 趕 回 家

他 走 了 以 後
我 從 抽 屜 裡 拿 出 了 一 只 小 小 的 錄 音 機
按 下 了 小 小 的 開 關
我 還 是 笑
什 麼 都 是 小 小 的
這 個 世 界 裡 什 麼 都 是 小 小 的

裡 頭 的 錄 音 帶 開 始 轉

我 對 著 它 說 ，

"我 ， 璱 ， 這 就 是 我 的 生 命
這 就 是 我 的 故 事
當 我 的 故 事 裡 的 主 角 很 沉 悶
我 寧 願 做 一 位 無 名 的 配 角
可 是 我 連 配 角 也 當 不 起 ”

我 喝 了 一 口 酒 ， 吞 了 十 顆 藥 丸 ， 吸 一 口 煙
我 笑 了 ， 笑 的 很 開 心
繼 續 說 著 ，

"我 想 我 吃 了 夠 多 的 蘋 果
可 我 還 是 沒 有 血 色
沒 有 人 會 聽 到 這 個 故 事 的 ， 我 想
但 是 我 還 是 錄 了 下 來
我 寧 願 你 們 喝 我 的 酒
也 不 要 聽 我 的 故 事
我 的 故 事
我
是 一 瓶 不 好 的 酒
我 苦
苦 的 令 人 渾 身 發 顫
我 曾 有 過 許 多 好 的 東 西
可 它 們 現 在 都 不 是 我 的 了
我 一 直 低 低 地 哭
不 知 道 會 哭 到 什 麼 時 候
我 是 一 首 極 悲 的
通 俗 歌 曲
哭
也 只 能 哭 到 旋 律 結 束
然 後
我 就 沒 有 了
消 失 了

我 早 就 消 失 了 "


我 已 經 什 麼 都 感 覺 不 到 了
也 什 麼 都 聽 不 見 了
我 的 眼 前 一 片 模 糊

很 可 惜
我 知 道 最 後 的 我 是 笑 著 的
很 努 力 ， 很 用 心 地 笑 著

可 惜 我 看 不 見 了
瑲 也 看 不 見 了

小 小 的 錄 音 機 還 在 轉 著
可 是 我 知 道 它 遲 早 會 停 的

就 像 我 的 生 命 一 樣

我 ， 生 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