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02

淡淡的故事

我現在要說的﹐是一個淡淡的故事。

淡淡的故事﹐是輕巧的﹐沒有什麼大起大落的情緒。
淡淡的故事﹐也是關於淡淡。

她的名字﹐叫淡淡。

外形來看﹐淡淡不是屬於令人驚艷的那種。
中等的高度﹐中等的身材﹐中等的臉孔﹐中等的個性。
就連在學校的時候﹐淡淡的功課也是中等的程度。
考試的時候﹐全班三十幾個學生﹐淡淡總是維持在二十幾名左右。
運動會的時候﹐體育老師不會想到淡淡﹔
壁報比賽的時候﹐美術老師通常跳過淡淡。
演講與朗讀的時候﹐ 國文老師最多請淡淡幫忙重新抄稿。

淡淡就是這樣的一個女生。
曾經有老師說過 “淡淡﹖淡淡是誰﹖啊你是說那個女生﹐好像有點印象。”

連教了她五年的小學老師都不太記得有她的存在。

淡淡的父母可真把她的名字取得妥當。
然而淡淡倒也從沒抱怨過被忽略﹐ 她總是在自己的世界裡悠然自得。
閑時看看窗台上的小蟲搬麵包屑﹐ 看風把左邊樹上的枯葉吹到右邊的樹上。
上學﹐放學﹐吃飯﹐ 看一些電視﹐發獃﹐ 睡覺。

淡淡這樣單調的日子已經過了八千三百九十五個。


可是淡淡死了。
為什麼死的﹐誰也不知道。

父母早就離了婚﹐ 爸爸帶著新娶的太太跑到澳洲去﹐說是重新開始他沒享受過的人生﹐說的時候神態像個18歲靠小頭控制的男人。
媽媽搬到鄉下﹐好像跟了一個小時候的青梅竹馬﹐陪他一起經營雜貨店。對生命的期望與夢想跟著鄉下的雜貨店越縮越小﹐ 到最後就是只充滿了醬油鹽巴與味精﹐ 外加幾捲廁所衛生紙。

聽到淡淡死了的消息﹐二十四年來第一次出奇的有默契﹐都只說了 『噢﹐死啦﹖』

讓人懷疑淡淡到底是不是他們親生的。

總之﹐淡淡是死了﹐而並沒有什麼人關心她是怎麼死的。


剛從美國回到台灣的時候﹐ 我才二十五歲。
大學只唸到碩士就放棄了﹐工作又難找﹐ 滿街滿巷都是做電腦的。女孩子也不好﹐ 英文中文都差﹐常常喜愛混著兩種語言說話﹐
有時還加上幾句半鹹不淡的日文。

而我是絕對不可能找外國妹的。
我倔強﹐非講中文的不娶。
我也不要馬來西亞﹐新加坡來的南洋妹﹐ 太黑了。
我還是比較喜歡台灣的女生﹐白白的﹐溫柔的。
所以我回來了。
爸爸媽媽迫不及待地給我介紹女孩子﹐ 一下子是張媽媽的胖女兒﹐
一下子是李伯母的牌搭子王婆婆嫁不出去的孫女。
我也並不感到十分厭煩﹐ 如果這樣相親能夠讓在家沒事做的媽媽高興點
那麼也無所謂了。 不過﹐我對她們一點興趣也沒有﹐ 還是很禮貌地吃完飯
看完電影叫一部計程車送她們回家。


可是我真的不會娶她們的。


第一次見到淡淡﹐ 是搭錯公車那次。
因為坐錯路線而白白繞了一個小時的冤枉路﹐

台北的夏天不光是熱而已﹐又膩又黏像永無止境的黃梅天﹐十分曖昧。
我穿的白襯衫都濕透了﹐嘴巴又乾又渴﹐
於是逃到路口一家看起來挺乾淨的蛋糕店。

我連我在哪裡都不知道﹐只知道推門進了蛋糕店﹐迎面的是一陣涼風與波蘿麵包的味道。

我從冰櫃裡拿出一瓶礦泉水﹐因為不熱了﹐於是感到肚餓。又在麵包架子上拿了兩塊波蘿麵包到櫃檯算錢。

櫃檯後面的女生臉小小的﹐白白的﹐沒有染過的黑髮梳成厚厚的一把辮子﹐
從白膩的脖子後面繞到肩膀前面。額前因為流了汗﹐而有一小撮頭髮黏在耳邊﹐看起來像鬢角一樣的。

『三十塊﹐謝謝。』她說﹐看都不看我。
我在美國住久了﹐聽到三十塊感覺像三十塊美金似的﹐嘴裡不自覺就說﹐
『好貴。』
她看了我一眼﹐眼睛黑白分明可是一點表情都沒有﹐卻對我說
『那算你二十塊。』

真奇怪。
我給她五十塊鈔票﹐ 剛才零錢都拿去坐公車了。她找我三十塊﹐我又還她十塊。

『對不起﹐其實三十塊不貴﹐我說錯了。』

她又默默收了那十塊﹐ 什麼都沒有說﹐她的魂像飛到別處似的﹐心不在焉。
我拿起那波蘿麵包咬了一大口﹐其實並不好吃了﹐硬硬的。
可是我突然覺得有義務對她說好吃﹐於是我說﹐

『很好吃﹐真的好吃。』說完又咬了一大口。

原本沒有表情的她竟然很開心地笑了﹐露出小小的像貝殼一樣的牙齒。
就站在櫃檯後面看著我像傻子一樣的吃波蘿麵包。

我很快的把第一個波蘿麵包吃完﹐ 又掏出一百塊台幣放在櫃檯上﹐說
『再給我十個吧﹗』
她笑著說 『你這人真怪。』說著從後面的烤爐夾了十個波蘿麵包放進袋子裡。
放完十個﹐停了一停﹐又多夾了兩個丟進去。

轉過身來露出她的貝殼齒對我說 『你喜歡吃﹐多給你兩個﹐你太瘦。』
這個女孩子真有意思﹐硬是要多塞給我兩個波蘿麵包。

我也不跟她客氣﹐拿了那一大袋子麵包﹐
嘴裡又塞了一個﹐回頭大力跟她搖搖手說再見。她也對我笑著說再見。


後來我才知道﹐那就是淡淡。
而那個蛋糕店原來就在離我家兩條巷子的地方﹐
那天不知怎麼見了鬼的迷了路﹐讓我找到淡淡。


從蛋糕店推了門出去迎面來的又是一陣曖昧的熱風。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到淡淡﹐她的像貝殼的牙齒﹐還有黏在耳邊的黑髮。
我從沒有見過那麼黑的頭髮配在那麼白的皮膚上﹐還給我十二個波蘿麵包。

我吃得撐死了﹐回到了家媽媽迎上來說 ﹐

『你到哪去了滿身的汗﹖』

又看到我手中的波蘿麵包﹐我對她說吃不下飯了。

她說 『買這麼多波蘿麵包做什麼﹖像個傻子一樣﹐你該不會是吃這個吃撐了吧﹖』


我到廚房去灌下了一大杯子的冰水﹐然後到浴室用涼水很快地沖個澡﹐上衣也懶得穿﹐冷氣打開就往床上躺。真舒服。

躺著躺著就睡著了﹐媽媽也不叫我。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再也睡不著了。
跑起來打開電腦看電子郵件﹐兩封信而已﹐真悲哀。兩個禮拜沒查看電子信箱﹐才兩封信﹐ 這就是我的朋友了。

打開第一封﹐是我之前的一個女朋友寫來的﹐告訴我她交了新的男朋友。
真奇怪﹐這種事情也要告訴我﹐十分故意。隨便看看我就把它刪除了。

第二封是大學的同學一次寄給二十幾個人的轉載。內容很諷刺的是說 “有品質的友誼”

我把它也刪除了﹐就沒有信了。
我又躺回床上﹐因為開著冷氣蓋著厚被﹐十分舒服。
於是我又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的內容記不太清楚了﹐不過第二天早上醒來以後﹐滿身的汗﹐心有餘悸的一種感覺。

並沒有想太多﹐ 起來刷了牙洗了臉﹐本來打算來吃一個波蘿麵包當早餐。
卻沒想到怎麼都找不著那一袋波蘿麵包了。
於是我問媽媽﹐媽媽說﹐

『噢你說那麵包啊﹐昨晚你爸爸的朋友來打橋牌﹐就順手當宵夜吃了。』

我聽了就到房間去換上衣服﹐打算再去那蛋糕店。其實也無所謂的﹐麵包吃了就吃了﹐又不是鑽石做的﹐非吃那幾個不可。
不過去蛋糕店可以看到那個女孩子﹐所以我去了。

因為是早上﹐所以沒有那麼熱了﹐但還是悶。

推門進去的時候﹐ 她正彎腰用抹布擦拭每一個麵包架子。我從她後面看到她又厚又黑的辮子垂在背後﹐躺在她淡黃色的洋裝上﹐
我突然心跳得太快﹐嚇了自己一跳。

我用手指敲敲櫃檯﹐說 『喂﹐每一個架子都要擦嗎﹖』她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沒有什麼表情。

我提醒她 『還記得我嗎﹖我昨天來跟妳買波蘿麵包。』她笑了﹐露出貝殼一般的牙齒﹐說 『當然記得﹐你是愛吃波蘿麵包的那個人。』說的時候臉上竟充滿了一種十分驕傲的表情﹐好像因為我喜歡吃她的波蘿麵包﹐而讓她對自己感到驕傲。

後來我留在麵包店跟她聊了一會兒﹐才知道她叫淡淡﹐顏色很淡的淡﹐她說。

台北人﹐爸爸媽媽離婚了﹐現在她自己一個人租了一個房間住。

『離這裡不很遠﹐坐公車三站就到了。』她說﹐臉上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

大學唸的是大氣科學﹐『原本是想唸中文系的﹐可是聯考的時候筆斷了﹐寫不完
分數就不夠高了。』她解釋。


我跟她隨便說了幾句﹐告訴他我是回來結婚的﹐她咕咕地笑了﹐
『現在怎麼還有人相親的﹖你真老套。』

我理直氣壯告訴她﹐
『可不要看不起相親啊﹗相親是有很多好處的﹐總比你自己一個人一個一個去找
來的好﹐而且少了愛得死去活來的成份﹐通常相親而來的婚姻是可以很長久的。』


後來我又買了幾個波蘿麵包﹐她送給我三個芋頭麵包﹐說是這種的也很好吃。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幾乎天天去找她。
有時她不在﹐ 我就留一個紙條給同在那裡打工的一個胖胖小男生。

他總是一邊吃蛋塔﹐屑屑糊得他滿臉都是﹐另一手油膩膩地接過紙條。

有時淡淡與我會在附近的公園走一走﹐然後告訴對方自己不算故事的故事。
有時候我去接她下班﹐一起坐公車去附近的小館子吃炒麵。

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笑得很開心﹐像是沒有什麼心事的孩子。
但是蛋糕店裡胖胖的小男生也告訴我﹐說我不在的時候﹐淡淡一句話也不說的。他一邊把半個蛋塔塞到嘴裡﹐一邊問我

『哥哥﹐你在追淡淡姐姐嗎﹖你是她唯一一個朋友噢﹗』

唯一一個朋友﹖我的確沒有聽過淡淡說過她有其他的朋友。

『算是吧﹖我很喜歡看到淡淡姐姐﹐ 希望天天看得到她。』

媽媽也問我是不是交了女朋友。
說她的牌搭子看到我跟一個面孔平平的女生在公園走。

女人有時候真過份的﹐形容另一個女人的時候總是尖酸刻薄。

『她做什麼的﹖張媽媽說她一點也不好看﹐好像就在轉角的蛋糕店打工而已。』
就是有這麼多沒有事情做的太太們﹐專門管別人的閑事。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愛上了淡淡﹐我只是很喜歡看見她。

她像她的名字一樣﹐淡淡的﹐可是淡得蠻有味道。

她總沒有什麼誇張的手勢﹐講話也不大聲。
可是好像沒有什麼其他人注意到她。
有一次她對我說﹐被遺忘了的感覺也沒什麼不好﹐ 至少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看法。
因為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她。

我聽了這話﹐很難過了一陣子。
因為她說這話的時候﹐表情那麼平和。
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我想對她說﹐我很在乎她的。
可是她的樣子安和的像個修女﹐我甚至怕這句話會破壞了她那種淡淡的氣質。

所以我沒說﹐而且我很後悔。


因為有一天﹐我照常去找她﹐禮拜二她明明該上班的﹐卻不在。
我以為她遲到了﹐雖然淡淡從來不遲到﹐我還是在門口等了一個小時。
她仍然沒來。

我回家去了﹐感覺不太好﹐不知道她上哪裡去了。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我天天去找他﹐小胖子也不在。

終於﹐八天以後﹐我再去蛋糕店時﹐ 看到一個我不認識的中年太太在櫃檯後面。
我問她淡淡在不在﹐她說﹐

『淡淡﹐淡淡死啦﹗一個禮拜以前被公車撞死啦﹗』

我聽到的時候都楞住了。
淡淡死了﹖就這樣死了﹖
我的淡淡﹐我還沒有告訴她我很在乎她﹐她怎麼可以就這樣死了﹖
而我再也看不到她淡黃色的洋裝跟烏黑的辮子﹐還有貝殼一樣的牙齒﹐
像小孩子一樣的笑聲。
我難過得要命﹐在蛋糕店櫃檯前眼淚就流了下來。

我像失了魂一樣的走回家﹐眼睛裡都是淚﹐路都看不清楚。
回到了家第二天﹐我就訂了機票。


這就是淡淡的故事﹐一個曖昧炎熱的夏天﹐在台北。
淡淡的生命就這樣淡淡的結束了﹐一點告知也沒有的。
而我﹐訂了機票又回到了美國了。

我想念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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