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
上海
科技進步,商業發達.
即便如此,在上海舊時法租界處,仍然有些在當時並未政府拆除的老式房屋.這種老式屋子能夠不被政府拆除,實在是因為它們都曾經是大戶人家的所有地,或者是什麼軍官的宅子. 當然是與旁地大樓華廈格格不入. 每次當我走近那裡, 因為老房子與新樓棟彼鄰而存, 總給我一種進入時空混亂的洞的感覺. 並且常常在那裡,我會想起二O年代甲男與乙妓的故事.
不過,年代這麼久遠了,即使想起這類等的故事, 也很容易便給忘記了.哪個妓女是讀 【儒林外史】, 哪個妓女流了幾十年的淚, 都在蜿蜒的小洋灰石子 路上給踩得淡去了. 至多走在上海小巷子裡時,偶爾聽見哪家老太太老先生操著軟 糑的上海口音對話, 一邊從小而老舊的公寓裡流泄出放得大聲的紹興戲,或者《月兒彎彎照九洲》,突地會感覺, 好像樓上的公寓裡一直以來住的是賽金花, 而不是老先生老太太. 然而, 無論是賽金花,或者普通的上海老夫婦, 都曾經有過自己的一段故事. 他們的現在, 曾經是從前的未來. 好像 【滑稽列傳】每段之末的『其後若干年,某國有某人』. 這類等不自然的結尾卻實能讓人想像.
我之所以寫這些, 完全是因為一個曾經讓我印象十分深刻的女人. 我認識她或者不過幾個年頭, 有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正是在她這棟老宅子裡. 而如今我又偶然路過這裡, 聽見了附近的二胡老人仍未停懈地在到《西棋盤街》的《打浦橋》上幽怨哀傷地演奏 《嘆十聲》. 據說, 他是數十年如一日地演奏這曲子. 有一次, 我記得有這麼一次,姚姚對我說道 『若果我能夠活著而天天聽這二胡, 即使只有數年好過, 那麼也甘願了』. 我實在懂得她的意思, 如果你知道她這人的話,你也會懂得的.
這話,是我最後一次見她的時候聽她說的.那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情.
1996年
台北
我第一次見到姚姚的時候, 她跟我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樣美, 一種 "不在此地" 的美麗. 一雙眼睛如橄欖的形狀,眼角往鬢邊微微飛去. 頭髮是我從沒見過的好看,厚且黑, 全部攏在後面束成一把. 面孔扁扁的, 沒有假的鼻子與臉頰, 於是乎非常中國. 我為什麼注意到她? 在那麼多人裡頭, 我單單看見她, 卻不是因為她是最美麗的女人. 只因為她穿了一件藏青色的夾襖, 一條湖水綠色的絲褲子, 手腕上什麼首飾都不戴, 只套了一個翠得不能再翠的玉鐲子. 那麼冷的天,下大的雨, 她腳上的白緞子鞋都被泥給弄濘了.
那麼樣的天氣裡看見那麼樣的一個女人, 而且她話少. 她讓我想起我姆媽那個年代的女人.
真的, 我第一次看見她, 我就想起了我的姆媽. 我的姆媽從前也喜愛穿藏青色的襖子,戴玉鐲, 配緞鞋, 似一個真正的上海女人. 可是雖然姚姚讓我想起來了我的姆媽, 感覺卻完完全全不相同. 姆媽是實在的, 是會隔街喊叫我的小名的, 是一個柴米油鹽的女人,而且會跟著紹興戲一起唱『林妹妹, 想當初,妳孤苦伶仃, 到我家來, 實以為暖窩可保孤零燕, 寶玉是, 剖腹掏心真誠待, 妹妹妳, 心裡早有口不言. 實指望, 白頭能皆恩和愛,誰知曉今日你黃土隴中獨自眠...』但姆媽卻只懂跟著唱, 不懂黛玉與寶玉的感情的 . 而姚姚同姆媽比較起來,是那種會在一棟上海舊屋裡,手握青花瓷杯, 一整天不說一句話的女人, 只看著木頭長窗外的飄落一地的榆錢兒, 聞樟樹的味道在春天散開,然後閑閑轉過頭去對你說 『林黛玉是不寂寞的,因為寶玉懂得她』
我想得太多了, 姚姚也有可能是什麼不正經的女人, 刻意地打扮成這樣. 但是誰在乎呢? 她讓我想起了溫柔的上海女人,此時再也見不到了的, 所以我注意到她. 她的話真的少, 有時候就說幾個字而已, 簡單的讓人以為是風在耳邊繞了幾圈的呼呼聲罷了. 大家都在吃著飯, 喝著酒, 起鬨, 說著趣味低級的笑話. 我在這群人裡面, 實在想不到姚姚該是誰的朋友, 這麼特別, 這麼不一樣. 當身邊每個女孩子都迫不及待地染頭髮, 化帶銀粉的眼影, 搽咖啡色的口紅的時候, 姚姚像走錯時空一般, 好像一個原本該生活在1920年代的女人, 突然跑到現代來一樣, 跟我們一起吃我們吃的飯, 說我們說的話, 看我們開的車子. 然後突然一陣子就會不見了,消失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
吃完飯後姚姚也沒有說再見就走了. 我向大家打聽她, 竟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歷, 只知道,她在這個城市裡頗有一點名氣, 仿彿是一個畫家的遺孀.曾經學了一些國畫書法. 也辦過幾次個人畫展, 一開始宣傳搞得很大, 後來是不了了之了. 而後, 又跑去學了電影, 也是不知結果如何. 至於她從哪裡來, 唸了什麼書, 大家也一問三不知, 無可奉告, 對她的印象極之模糊不清. 有人告訴我, 姚姚是一個神出鬼沒的女人, 從來沒有人知道她住在台北哪裡, 也從沒有人能夠找得到她. 只是像今晚此類的大型活動, 總偶有幾次會看見她.朋友也沒有幾個, 仿彿是因為她的個性孤拐成癖. 我點了點頭, 對我那位朋友說了謝謝,就走了.我想,我倒是很想再見見她的, 想問問她為什麼話那麼的少, 為什麼穿這樣的衣服, 為什麼頭髮那樣的黑那樣的厚, 為什麼一點妝都沒有卻是眉目如畫? 至於大家說她朋友沒有幾個,這我倒是可以相信的. 像姚姚那樣的女人, 話又不多, 能夠懂得她的人大抵也是寥寥無幾, 恐怕她自己也並不要別人的了解. 孤芳自賞罷? 她總給我一種, 會活得不長的感覺, 真是不知道為了什麼,我怎麼平白無故詛咒起她來了呢? 可是她像極了海面上的泡沫, 短暫之內就會蒸發消失.
1998年末
台北
後來,我以為將姚姚給忘卻了去, 其實不然. 我還是記得有她這麼個人的,不然不會在兩年後還能夠認出她來.
自從上次見到她,我就沒有期盼過會再見面. 雖然說她定期會出現在什麼大型的場合裡, 不經常, 但是想看見她也並不難 , 比與她攀談上幾句話的確是來的簡單的多. 但是, 我總是覺得姚姚這個女人,遲早是要離開這裡的,遲早是要消失的. 她好像只是暫時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所以不真實. 在這個名畫的拍賣會上, 她還是不說幾句話. 這次, 她穿了一件黑色樽領毛衣, 外面罩著一件綿的單排釦襖, 布是磚塊紅色的滾黑邊, 釦子上包的也是磚紅色的布, 釦眼是黑色的. 底下一條黑絲的長褲, 寬大的, 流動的, 風吹過去的時候也不知是褲子是活的,抑或她是活的. 腳上卻很俏皮地配了一雙大紅色的繡花鞋. 全身是舊的氣息, 腳卻像是一雙新嫁娘的腳, 襯著她雪白的皮膚, 像是流血一樣, 好看是好看, 也十分詭異.
她搬了一張椅子到角落去坐著, 頭低低的,眼簾往下垂. 偶然地會抬起眼睛而已, 透著眼簾看人. 手是白的,還是同一隻玉鐲子在左手, 只不過這次在無名指上多了一個樣式的翡翠扳指, 偶爾碰到了椅子的扶手便敲起了幾聲輕而沉的聲響. 黑又厚的頭髮從鼻樑的那條線直直地分開兩邊,瀑布一樣垂在肩膀上. 我站在拍賣會的臺子旁, 我聽見人叫她的名字, 可是她只含一含首, 笑一笑. 她的動作是那麼輕, 那麼軟, 那麼飄動. 我甚至懷疑她到底這一生說過多少話? 看著她使我覺得語言是那麼多餘. 抑或是, 曾經一度她也是快樂的,也是會開玩笑的, 只不過後來不再覺得有必要了? 我不知道, 我連與她攀談的機會都沒有, 她整個人像是一部默片,周遭的人完全不存在,完全只像一隻一隻的魂似的飄過, 就是她而已,自己一個人, 跟自己笑,跟自己哭.
這是我最後一次在台北見著姚姚.
1999年冬天
上海
我一直是上海台北兩地跑的人. 一個生長在上海的弄堂裡的孩子,對此地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 如今往來此地, 走在小巷弄內的時候, 還是淺意識裡在尋找從前的記憶. 我的家在淮海路與復興中路的交界口, 距離《法國城》只消自行車踏上個十幾分鐘便到了. 小時候時常光了腳, 套個短掛布褲便從昏暗的弄堂底跑過長長的廊子到外頭肆野地玩. 腳丫子冰涼冰涼地踩在被鐵底皮鞋磨得黑亮光滑的寬木條地板上. 一出大匣門就聞得到 《申申麵包店》傳出來的法國棒子麵包的香味. 然而有時玩得忘記了時間, 姆媽總斥我, 隔著街叫 『二毛, 二毛! 耳朵沒生?! 儂不要搗漿糊! 』, 然後我就得回去, 走回去的時候看著夕陽落下在回廊與長柱子上, 拖拉了長長的, 金黃色的影子在姆媽臉上.
我的小時候, 在上海, 11歲的我與姆媽遞的雲片糕. 上海.
後來, 我在同樣一個巷弄裡, 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的雜貨店. 那種從針線,廁紙,鹽巴,到新鮮的從廣州運來的雞蛋都有得賣的地方, 所有的貨物堆地高高的在架子上, 店裡的女主人從三十幾歲的少婦,變成今天滿臉皺紋與風霜的老婆婆, 用布滿斑紋的老雞爪搬的手, 在泥土缸子裡抓新鮮雞蛋給我. 三十年後的今天, 我在小時候買牛皮糖與雞蛋的地方, 看見姚姚. 本來她從我背後經過, 可是店面這麼小, 難免擦肩碰背的. 我轉過頭去, 就看見一頭又黑又厚的頭髮. 你想, 在中國, 當然誰都可以有那麼一頭黑厚的直髮. 可我有偏見, 我只想到姚姚, 只有她配有這麼黑這麼厚的頭髮. 我走到她後面, 她正在挑梅干菜. 的確是她沒錯的了, 一雙蒼白的戴一只翠得不能再翠的玉鐲子的手, 穿著香檳色上繡了一隻一隻血褐色的蝴蝶的緞子褲, 蹲在地上, 褲子管底都是雨水, 在墊著青磁底盤上的竹簍子裡挑油且香的梅干菜. 聽見她用標準的不得了的一口吳儂軟語, 蘇州腔, 向老婆婆問梅菜一斤多少. 我用手在她身後輕輕拉一拉她的長頭髮, 頭髮上也掛著細小的雨珠. 她輕輕一震,回過頭來,看著我發楞. 我找不出什麼
好的話對她說, 我有那麼多問題要問她,可是在那個時候一句也無法說出口來. 我獃了半天,只用上海話擠出一個字 『儂...』. 外面雨還在下, 我與姚姚站在小雜貨店裡, 老婆婆從牛皮紙袋子拎出一隻一隻沾滿泥巴的雞蛋放進腳邊的舊箱子裡, 吊在門邊的燈泡撒出的光是黃的,昏的, 是20年代的. 我在上海遇見姚姚, 不是台北,是上海.
我的什麼感覺都跳開了,只知道, 姚姚是屬於上海的.
她付了梅干菜的錢, 老婆婆用兩張油紙包著梅干菜, 連著找回來的幾個角子, 同放進塑膠袋裡, 黃著牙,癟著嘴唇笑, 看看我又看看姚姚, 吐出一句話: 『狡怪好, 二毛愛吃梅菜燒肉,狡怪好的梅菜』. 極之曖昧的, 詭的,送我們離開.
我與姚姚跨開了步子往街上走, 一手拎著梅菜的袋子, 一手撐起把油紙傘, 上面畫了梅花的那種款式, 從前上海太太撐著去搓麻將的款式. 我回頭往雜貨店裡又望了一眼, 老婆婆對我露出一口黃牙笑. 我跟著姚姚走, 她的腳步快, 我的便快, 她的腳步放慢, 我也緩下來. 一路頂著雨不知道走了多早晚, 只知道後來雨都停了, 我們拐過 《東棋盤街》, 上《西棋盤街》, 然後跨上了《打浦橋》. 此時已經離我老家的弄堂很遠很遠了. 不過不礙事了, 姆媽成了灰, 不會說我搗漿糊了. 我一路跟著她, 什麼話都沒有說. 見她一條街穿一條的, 仿彿比我還熟悉上海的街道似的. 夕陽照在《襄陽路》上的白俄教堂的寶藍大圓頂, 藍色跟著昏黃全融化下來, 流瀉了一地的翠綠照在她的緞鞋上. 血褐色的蝴蝶與她,都是活的,流動的. 然後我們在一排在《東湖路》上最後一批逃離蘇聯軍而到上海的白俄貴族留下來的紅磚小洋房停了下來. 十幾棟有大寬窗子的小洋房.
東湖路十七號, 重新粉刷過了的石灰牆, 紅磚頂. 厚重的桃木大門是以前白俄貴族在上海僅存的一點驕傲, 後來, 都沒有了. 只剩幾個零星的老人留到今天, 在專屬於他們的酒館裡喝他們的烈酒, 浸在回憶裡.
東湖路十七號的信箱是空蕩蕩的.
我尾隨姚姚進屋裡去, 屋子有十分奇怪的構造設計. 外觀是洋式的, 進去了之後又如同最古老上海房子的格局一般, 分了前屋與裡屋之別. 被十幾年累積下來的油垢侵蝕的木頭地板重新被上了一層透明漆, 是以顏色看起來竟然像仿古仿舊的傢具一樣. 滿屋子的傢具都給人一種軟的感覺, 橫愛司形狀的法國錦繡布面斜靠長沙發椅背對著門口, 兩隻銅扣樟木箱子分別在沙發的右邊與前方, 於是一進了門的時候就感覺到一種隔離的視線. 左右兩面褪舊薔薇色牆上各懸了一對聯;
左牆上是杜甫的詩句 【暫止飛鳥才數子, 頻來語燕定新巢】, 右牆上一幅大聯是出自《華嚴經》的【欲為諸法本, 心如工畫詩】, 底下題字 「李叔同」.這樣一句佛家的話,又是出自李叔同, 我想必然是李叔同之後虔信佛教改名弘一法師時所書.
前屋後屋以及門側的小玄關裡傳來細而裊的降香末的味道, 隱隱約約, 一時之間還找不到這香氣的出處.我跟著香氣看去, 壽字香爐四只 , 是用香末照著篆體壽字製造成的昂貴香.在整個靜止的房間裡, 因為姚姚也是這麼靜這麼沉, 忽而出現忽而無蹤的降香氣在屋內繚繞出令人賞心悅目的形狀, 又飄忽定, 讓我聯想到它的女主人. 屋子裡甚至沒有電燈,只用油燈數十盞, 因此房內光線非常昏暗, 我與姚姚的影子在綽約晃動的火光下印在粉牆, 登時重複成三個五個不止, 如鬼魅一般晃動, 晃動, 晃動.地上幾只青花大缸裡插了無數捲的宣紙卷, 一個鄰著一個, 旁邊書寫大桌上散亂滿了紙,毛筆, 硯臺, 煙灰缸, 幾本翻了一半的書. 我拿起其中一本, 豐子愷的 【往事瑣記】,毛紙編的, 有幾頁破爛不堪, 想必是主人曾經懶於用小刀仔細裁開之故. 煙灰缸子裡沒有煙, 倒是有幾顆薑汁糖, 我小時後吃的那種, 而且再也找不到的了 . 十分俏皮. 我拿起一顆撕開了紙, 連著糯米紙一併吃掉糖果. 又甜又辣的糖汁融化在我舌根, 再也找不到的味道.
從遇見她,到進去她的家, 一路上姚姚只對我說了 『這裡』, 『請進』. 後來她從廚房裡出來對我說:『有好的旗槍給你沏一杯來, 喫旗槍吧?』臉色紅撲撲的, 廚房裡飄出梅菜燒肉的味道(仿彿隱約間並有小棠菜肉丸?), 我實在忍不住, 開口問她 :『妳到底記得我不記?』她把帶蓋子的青花瓷杯放在桌子上, 還未泡好的旗槍有一些灑出來, 潑在她原先練字的宣紙上, 「落」字暈開了一半, 可見力道重了. 我等她說句話, 任何話都好, 問我是誰, 問我怎麼認識她, 問我為什麼跟她到這裡, 任何問題. 她閑閑地靠在廚房門口, 右手把玩左手腕上的玉鐲有一下沒一下地, 廚房裡在煮的米飯冒出的蒸氣朧在她身後. 然後她說了, 我摒息, 薑糖被含在舌邊.
『我小的時候最想要的,不過是任何一個人能夠記得我這麼個孩子, 不過如此而已. 家裡孩子多, 我不是最優秀的,從來都不是, 我只希望被人記住, 我那時候心想, 該是多好的感覺.』
姚姚走到書桌邊拾起原本預備給我的旗槍, 吹一吹, 喝一口, 繼續說, 『後來我獨自一個到台北去住, 家裡的人都還在上海, 我一個人, 才十八歲半, 什 麼都不懂, 我收拾了一個小包袱就搭火車到香港, 然後坐船去台北. 我沒有唸過什麼書, 在台北什麼都不懂, 甚至連普通話都講不好. 然後我遇見了你們大家都知道 的老畫家, 他教我寫字教我畫畫, 給我飯吃, 所以我嫁給他.』
她頓一頓, 吹了吹旗槍卻又一口不喝.
『 在我來說, 我並不覺 得可恥, 太多的人把我講得不堪之極, 但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女人, 能用的也只有 她的身體. 當然, 老畫家對我十分好, 照顧我像個父親一般, 不過,也只還是一種交易. 我從來也沒有試著去愛他, 我知道我不能夠.』
『然後他死了,就這樣死了. 我依賴他,他也依賴我. 他死了之後, 我一個人竟站不起來了. 我又從高高的天給摔回地上, 很諷刺,是不? 沒想到失去了他, 我又成了從前一無所有的小女孩子, 沒有什麼人在乎我, 人們因為畫家而記得我, 我像一隻被 畫家握著的筆, 握筆的手不在了, 筆是再無論如何也不會自己有生命的, 懂嗎?』
『大家一個一個瞧我不起, 把我看做是什麼下賤的女人, 可是我又做錯了什麼呢? 人們 都得利用他有的, 利用知識與利用身體又有什麼高尚或不高尚的分別? 』 說這些話的時候, 姚姚竟然一點也不激動的.半生的故事從她口裡出來只消幾個不值錢的字. 仿彿這樣簡單就承認了自己的生命, 沒有掙扎. 於是我想到有這麼多的人, 忙不迭地出自傳, 寫自己的故事. 為的是什麼呢?如此可笑.我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麼是我能說的. 姚姚似水一般柔的女人, 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 讓我羞愧. 她沒有講錯, 這世界才是痷儹的, 而她又錯在哪裡了呢?
『我在台北的時候一個講話的人也沒有. 有一次在一個吃飯的場合, 我很努力想要找點說話的題材, 一鍋冬瓜鴨湯上來了. 我挑了那鴨子頭, 說 "這鴨頭不比那丫頭, 哪裡去討桂花油?" , 那些人, 沒有一個知道我在說什麼的. 你懂我的意思嗎? 四十多個人,沒有一個人知道, 他們以為我在講什麼新的笑話. 然後我知道了, 於是我 收拾了東西離開台北, 我知道我該回來屬於我的地方. 我從來也不屬於台北.』
我點了點頭, 那是紅樓夢裡面惜春的一句玩笑話, 沒想到她能拿它這麼應對.
姚姚 很有一點高傲的, 那語氣裡盡是憤恨. 可是也難以讓我對她反感, 畢竟我只是個拿 紅樓夢當消遣的男人, 就算看了,也無法像她那般倒背如流. 難怪她孤獨, 這樣孤芳 自賞的女人要同什麼樣的人做朋友才會滿足呢? 我想, 連我對她來說必定也是不入 眼的. 這樣的感覺並沒有讓我感到自卑, 我從來也不認為我配得上她, 我在她面前 沒有生命. 姚姚錯在於她太認真, 這年頭大家都只想開開玩笑話, 熱鬧一下也就是 一天. 所以剩下認真的過了頭的人孤獨, 『你知道他們說我什麼嗎? 美則美矣, 毫無靈魂. 美麗與靈魂, 我寧願選擇靈魂. 我得去看看爐上燒的菜怎麼樣了.』語畢, 她看我一眼, 便進到廚房裡去了. 留我一 人獃坐在被油燈照得鬼影憧憧的小客廳.
外面天都黑了, 牆上的老英國鐘該上發條 , 指針走到二就停了, 只是不知道, 是30年代的兩點鐘, 抑或是五年前的兩點鐘? 這棟失去時間限制的屋子, 從頭到尾靠的就是過去的回憶而存活, 同任何人比較起 來, 姚姚是再適合不過住在此地的了. 沒有未來只有過去, 她是一個活在過去的女 人. 薑糖吃完之後, 留在舌根的是一種甜而辣的刺激感覺, 薑糖到底是甜的,還是辣的?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如夢一般.
並不清楚過了多久,我好像模模糊糊地昏睡了過去. 姚姚仿彿離開我有半輩子長的時間. 黑鴉鴉的街上隱約透見提著燈籠打更的老頭兒, 身影被手裡的燭火光給拉得長長地在斑駮了的白牆上, 更聲告訴我以及其他人, 現在晚上八點有餘 (在這年代竟然上海仍有打更的人? 是我的夢抑或是時空的倒轉?). 坐在橫愛司躺椅上, 口裡的薑糖給我用舌頭往左又往右推, 嘴裡的肉壁給糖含得起了皺. 姚姚從廚房轉出來了, 兩隻手裡各持一個淺翡翠色的大碗在書桌上放落. 當然是梅菜燒肉, 另一碗裡卻不是小棠菜肉丸, 而是蘇式獅子頭. 我聞到了久違了的道地上海菜香, 想要不胃口大開也難. 姚姚放落了菜碗, 又轉身進廚房捧出了兩碗熱氣奔騰的白米飯, 與溫熱了的紹興酒一小瓶. 我們竟然就著滿是宣紙筆墨的大木書桌吃將起來了.
梅菜特別的香,豬肉肥腴, 噴香的豬油完全點綴梅菜. 獅子頭裡的肉丸甜鹹適中, 絞肉裡的荸齊末是重點, 標準的上海口味. 白菜煨得爛透, 入口即融化成一口湯水, 米飯是好的青梗稻, 紹興酒又燙又醇, 真令人快意! 我吞了一口燙紹興, 心想, 姚姚這手段完全不是一個單純的少婦會有的. 她的手腕極之高超, 卻又不露痕跡. 姚姚這樣對過多少男人?她讓我想起上海的戲子. 一個戲子會有的姿態, 她十分有辦法, 就連擱在香案旁的青磁痰盂也並不令人犯嘔心. 姚姚果真是一個有辦法的女人, 我並沒有猜錯, 她的確比我想得複雜許多. 此時, 姚姚早在我分了心的時候, 從廚房冰箱裡端出一小碟冰透的芋奶放在我的面前, 這是一道小火用蔥與嫩芋頭燒成軟爛的送酒小菜. 又在唱針地下按上了一張昆曲 《牡丹亭》的唱片. 梅蘭芳尖細的聲音從老舊的唱片裡變調地流出來. 我從來也沒有喜歡過梅蘭芳的昆曲表演, 他的聲音總讓人沒由來地神經緊張.
當《牡丹亭》唱至上本 「秀才柳夢梅與麗娘的人鬼戀」時, 幽幽怨怨, 姚姚突然用上海話說了 一句, 『阿拉地人生有翻有侷...』一時之間竟不分姚姚是人是鬼, 嚇得阿拉魂都沒有, 以至她話沒得講完, 我就把酒杯給撒落在地上. 紹興酒潑在她腳邊, 白緞鞋上此時被黃酒給染髒了一角. 她也不生氣, 只是一個勁的專心用絹子拭那髒了的鞋面. 我獃獃地盯著姚姚瞧, 她的一撮黑髮被汗黏在額頭前, 黑而密的睫毛覆在眼簾. 我瞧得傻了也不懂得幫忙她清理地板.
(柳生自日於牡丹亭拾得麗娘春容匣子, 夜夜燒香拜祝, 還魂的麗娘大受感動, 自此人鬼相戀.)
看著她手腕上的玉鐲子跟著擦拭鞋子的動作忽而上忽而下, 我突地握住了姚姚的手, 緊了緊, 她抬起頭來看著我, 橄欖型的眼睛裡都是淚. 然後她輕輕地對我說, 『然後我記得了你, 不為別的,只因為你竟然還記得有我這麼個人』
2001年初春
台北
再一次見到姚姚, 她好似完全變了一個人. 一種徹頭徹尾的改變, 由中至西的.
我到紙行錶一副溥心余的畫. 其實不是什麼值錢的畫, 只是一張溥心余用毛筆極快速地描出我的奶奶與其他上海太太打麻將的情景. 不過那神情那模樣卻是生動極了的. 這是溥不得了的地方. 我雖是個學藝術的,也還自認做不出這樣的東西來. 於是我要將之錶起, 準備掛在寓所老織錦沙發上方.
(姚姚是這麼樣的一個女人. 想要見到她的時候 偏偏怎麼也碰不著. 總是在你最倉惶的時候, 如同魂一樣的就這麼無聲無息出現在你生命裡, 詭異非常.)
我正把畫拿出來給老師傅瞧的時候, 想起家裡的宣紙只剩幾張罷. 於是掏出了畫鋪平在錶畫臺子上, 同老師傅說我即刻回來. 老師傅在我尚在讀書時便幫我錶畫. 於是與我熟的不得了. 我往裁好了的宣紙走去, 圖個方便. 越長大了以後益發隨便了, 只有在當學生剛開始學畫的時候, 才要事事親為, 因為不夠才氣,以至凡事都要先利其器, 才有自信. 才過去正要提起一刀紙, 便看到一個女人的側臉. 皮膚是白得如奶油一般的, 濃的眉毛與一管太挺的鼻子, 我正想, 又是哪個整容醫生的傑作, 卻看到那個女人轉過身子來, 與我正打一個照面.
竟是姚姚.
而我怎麼沒有想到呢? 只有姚姚才有那麼一管挺的鼻子. 可是我懷疑了, 眼前這個是姚姚沒錯, 然而打扮完全是現代的 西洋的. 原本一頭黑亮的長髮給修得短短地貼在頭上, 身上是一條長得拖地的白絲袍子. 脖子與耳朵上戴了一式的金飾, 一片片薄如紙的金葉子一串十幾地吊在耳邊項際, 金飾的主人稍稍動彈, 便噹啷做響. 如風中不奈寂寞的金急雨花, 煞是好看. 本來黃金的首飾是俗氣非常的. 可是如今戴在姚姚的身上, 只有一種落莫的虛華. 人是顯得更寂寥了.
我往前一步, 看姚姚正專心比較一落宣紙,與一落雲龍紙. 我不知道她要這些紙來做什麼畫用. 我在她身後, 伸手拉拉她的短髮, 心裡一陣難過, 說『雲龍紙不上墨, 墨印不進去, 畫沒有味道』姚姚轉過身來看見是我, 仿彿不認得了, 眼光裡有一種陌生的遲鈍. 我試圖提醒她
『兩年前在上海, 我去過妳的房子. 我們在妳的李叔同的字旁邊吃獅子頭.』
姚姚沒有表情, 可是我看見她的眼神閃爍一下, 我知道她沒有忘記.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不願記起. 一個男人朝我們走來, 很普通的一個男人, 在台北一撈一把的. 他把手搭上姚姚的腰, 吻了她一下. 我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男人怎麼可以隨便親姚姚?他是什麼樣的貨色? 怎麼配得起姚姚. 我的拳頭差點兒沒有飛在他臉上. 我很有一點氣憤的, 因為我想, 沒有任何一個人配得上姚姚. 然後我看到她的無名指上, 套了一個小小的環. 它甚至不是白金的. 我這才發現了她寬身的白袍子底下肚子微微的隆起. 我才知道是怎麼了.
姚姚又結婚了, 挑了一個比她差太多的男人. 我不知道她這樣是否比較快樂. 或許與一個單純的男人, 不懂紅樓夢的男人一起正是她所需要的. 他沒有必要知道紅樓夢裡的四個丫環緣春迎春探春惜春, 拆開來是 "原應嘆息" 四個字. 這樣的東西, 知道了只是平白無故添了許多的煩惱. 這時候街角常常坐在小桌子旁下棋的老人, 竟突然拉起了二胡來.我一聽, 那不是 "嘆十聲"嗎? 二胡的聲音那麼悽涼, 姚姚卻沒有看我一眼. 只如沒事一樣閑閑地說:
『若果我能夠活著而天天聽這二胡, 即使只有數年好過, 那麼也甘願了』說完臉上一點不高興的表情都沒有. 而她身邊那個男人, 竟然誇張地揮著手說 :
『現在誰還聽這個! 我帶妳去歐洲隨便妳聽最洋气的交响乐好幾天!』而姚姚只是依舊沒有表情地看著遠方不知道在笑什麼, 眼神是很空洞的. 要是在之前, 姚姚並不會讓他這麼侮辱她.
我心裡頭一陣難過, 鼻子都酸了.並不想再看下去了. 走回錶畫台拿回我的畫, 就走了. 我不知道她還看不看紅樓夢, 也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做小棠菜燒肉丸. 甚至不知道在小雜貨舖子裡能不能再見到她挑又油又香的梅干菜.
姚姚是這麼樣的一個女人
屬於上海的, 卻又不屬於什麼人.
也許只有林妹妹才得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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