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02

《變遷》

世事往往十分難以預料﹐相信你我在這社會上生存過者皆知。
不但難以預料﹐而且突然﹐還以不如意的居多。晚棋的故事即為一例。

接到男朋友電話的時候﹐晚棋正在紐約工作到一半﹐當時天寒地凍﹐零下幾度的天
氣﹐當每個模特兒手著皮手套等著上場的時候﹐晚棋還要露出雙手﹐穿著單薄﹐在
後台奔來奔去﹐主理大局。你約莫已猜出晚棋的工作為何。不錯﹐為了今晚聖羅蘭屋
在Tom Ford接理後的第一季開幕Rive Gauche展﹐晚棋已經為了模特兒要以什麼樣的
彩妝出場﹐花了盡三個月的腦筋。

今晚即是判決她在彩妝界定位之夜。當然﹐能夠讓Tom Ford親自出馬請晚棋來主理
這次彩妝的重點﹐晚棋沒有一點實力是不行的。可是晚棋是這樣的﹐自小要強﹐凡
事不是光超越別人算數﹐還要超越自己。不過晚棋為人處事十分低調﹐於是人人都喜
歡與她做朋友。更何況﹐人一旦出了名﹐就有成千上萬的人等著瞧你出醜。於是不得
不小心﹐越是有實力﹐越要行事低姿態。有許多人至今不明白這道理﹐於是被人打得
滿頭包。

“晚棋﹐”這些模特兒跟著晚棋久了﹐懂得以正確國語發音叫出晚棋的名字。
“快快來幫我看看我這身藍色綢子要配什麼樣的妝好﹖”
“晚棋晚棋﹐我的假睫毛好似要掉下來了﹐救命﹗”
她們對晚棋至信不過。她們當模特兒多久﹐就由晚棋幫她們化了多久的妝。只有晚
棋知道誰的皮膚適合什麼樣深淺的綠色﹐誰的皮膚能用黃色的眼影。晚棋總是掬著
一臉笑容﹐不多話﹐不隨便開玩笑﹐一點點把妝化上她們的臉。沒有晚棋﹐她們的臉
便不是如今出名的一張張臉孔。

她們喜歡晚棋﹐還有一個原因﹐她們信任她。晚棋從不把見到的聽到的與外界張揚。
對她們來說﹐這點是難能可貴的。

在這樣一個衣香鬢影的場合﹐她並不難找。晚棋永遠一件洗了縮水的黑色羊毛衫﹐
底下是破爛的一條粗布褲﹐長髮束在後頭攏成一個結。晚棋自己是不化妝的﹐可是
她的臉永遠是粉撲撲的﹐眼睛永遠是明澈的。

晚棋心想﹐家明早該到了。會場離機場並不遠﹐由舊金山來紐約的班機也沒有延遲
起飛﹐家明怎麼可能遲到了兩個小時﹖秀馬上就要開始了﹐晚棋沒有時間等他打電
話來解釋﹐匆忙在每一個模特兒的臉上多加一道最後的勾勒。 是兩道由眼窩往上揚
起的深黑的眼線。 每一個模特兒帶著像面具一樣的妝出場了。 晚棋才終於在四個
小時之後﹐坐了下來﹐點起一根煙。

她看著手背上化滿了十幾塊不同深淺的黑與藍。當了十年的彩妝師﹐這雙手就當了
十年的調色盤子。常常夜晚之時﹐晚棋回到了家﹐洗了澡﹐會發現自己的手背上早
已佈滿了小細紋。晚棋一邊想﹐一邊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感嘆時間流逝之驚人速度。

服裝秀已進行了一半﹐此時晚棋的行動電話響起﹐接了起來﹐可不是家明嗎﹖

“喂喂﹐晚棋嗎﹖是家明。我今晚恐怕不能去了﹐路上堵車﹐我的行李又不見了。
總之﹐我現在累得很﹐只想回旅館睡一覺。”
晚棋還能說什麼﹖只是靜靜的聽著。
“晚棋﹖怎麼不說話了﹖妳還在嗎﹖明天找妳吃早餐如何﹖”
“好﹐明早八點在你下塌的旅館見”晚棋終於說。
“晚棋﹐那麼我先掛電話。已經很累了﹐呵欠連連”家明的口氣並不似呵欠 連連。


晚棋什麼也沒說﹐ 輕輕把電話掛下後﹐確定沒有沒有人在聽了﹐才小聲嘆了一口
氣。 家明呵﹐家明﹐晚棋心想。不知是心裡有數﹐還是身心早已俱疲﹐無心力面對
家明。只知道﹐此時的晚棋﹐全心專著於工作。身在異鄉﹐凡事特別小心。高中畢業
後的晚棋十七歲便與家明一齊出國﹐一個在西岸一個在東岸。平時見面機會不無﹐
然而也十分難得。至多每逢年度假日﹐家明會從西岸飛往紐約。一轉眼﹐已經過了十
二個異國的年頭。

晚棋知道自己年紀不輕﹐其實心裡盼望家明早早與她求婚。晚棋雖然是一個獨立堅
強的女人﹐又有自己事業的一片天地。不過女人畢竟是女人﹐這樣堅強的晚棋﹐其實
最想要的﹐不過是生兩個寶寶﹐看著他們移動胖胖雙腿﹐揮動小肥手臂﹐搖搖晃晃走
向她叫媽媽﹐要糖吃。可是近一年來的家明﹐不知是否晚棋的多慮﹐竟不似從前一
般﹐早晚一通電話。往年﹐家明會一天十幾通地打﹐親手製作小禮物拖人送給晚棋。

晚棋大約已近四五個月沒有見到家明了。

“晚棋晚棋﹐快來參與我們香檳慶祝﹗”一群剛下了台的模特兒身穿霓裳穿梭在後
台﹐對著晚棋嚷。晚棋自沉思中驚醒﹐匆忙把自己拉回現實﹐換上笑臉﹐與各家設計
師﹐記者與模特兒互吻雙頰﹐祝賀今晚聖羅蘭屋之成功。Tom Ford自台前走向晚棋給
她一個擁抱﹐笑著說 “今晚沒有妳的黑色眼線﹐大家都要失色”﹐聽了晚棋連忙謙
虛﹐與大家一同飲淨手中的香檳。接著下來的一整個晚上﹐是不停地應付各雜誌的記
者。大家都將以這位素淨的東方女彩妝師做為新一期的特訪。

晚棋坐在一角﹐喝一口香檳。正要點上一隻煙的時分﹐一名十分老牌的模特兒走上
前﹐幫晚棋燃上火﹐說 “今晚真正妳是主角之一”。

真的熬出頭來了﹐ 晚棋想。


翌日一早﹐晚棋是抱著頭痛起床的。看看鬧鐘﹐已經八點一刻。要命﹗與家明約了
八點在旅館見。昨晚必定是累得過了頭﹐向慣早起的晚棋才會糊裡糊塗睡得過了時間。
匆忙跳離溫暖的被窩﹐吃下兩顆頭痛藥﹐真苦﹐晚棋皺皺眉頭。換上了一件黑色毛衣﹐
還是一條粗布褲﹐戴上頂帽子就出門了。晚棋已經學到﹐黑毛衣至簡單大方﹐又不
與模特兒身上的華服爭鋒頭。穿粗布褲是為了怕髒﹐什麼好衣服一碰上口紅眼影的﹐
好端端的就毀了﹐於是還是粗布褲子好。晚棋一買黑毛衣就是一式買十件﹐粗布褲也
是。還是一句同樣的話﹐做事低調最重要。

趕到旅館的時候﹐已經近九點。晚棋四處看看旅館裡的咖啡廳﹐怎麼盡是兩三人一
齊的﹐就是沒有獨自一個人的。正覺得奇怪之餘﹐聽見一把熟悉的聲音﹐是家明。晚
棋聽見感動得快掉淚。相信我﹐在異鄉的時候﹐需要的往往只是熟悉的親人。晚棋轉
過身朝傳來聲音的方向看去﹐看見了家明正要奔上前﹐仔細看清了之後卻整個人霍然
停下﹐手裡的包包摔在地上﹐裡頭的零錢滾了滿地。

是家明沒有錯﹐ 可是不只是家明。
一同與家明坐在臺子旁的﹐還有另一個打扮模樣都與晚棋十分相像的女子﹐ 也是
一身黑衣的打扮。晚棋知道她是誰﹐ 她是琦琦﹐是晚棋一手提拔的新進彩妝師。她
一向對晚棋崇拜﹐事事模仿晚棋﹐從穿衣打扮至風格手法。人人都說﹐ 琦琦好雖好﹐
但是模仿來的東西總是沒有靈魂。
如今琦琦坐在家明身邊﹐親熱的樣子。晚棋竟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只知道﹐抖著
步子走向前的時候﹐看到的是琦琦一手在桌子上握這家明的手﹐另一手就輕浮地在
家明的大腿上游移。家明只是尷尬﹐看見了晚棋﹐說 “晚棋﹐妳坐。”

晚棋拉開了椅子坐了下來﹐向侍者要了一杯冰水﹐她需要鎮定﹐她不知道眼前發生
了什麼事情﹐只知道她要鎮定。然後家明開口了﹐
“晚棋﹐對不起﹐我。。。”

家明嚥了一口口水﹐看看身邊的琦琦﹐又看看晚棋﹐

“妳工作這麼忙﹐我很少看見妳。我只是個普通人﹐只想妳能夠常常陪陪我旅行而
已。而琦琦﹐她說她願意為了我辭職。。。”說著便伸出手要來握著晚棋。

晚棋突然只覺得眼前這個男人與她十分無關﹐再不是認識了十幾年﹐一起長大的家
明。她厭惡地把手抽離家明的手﹐聽見自己口氣冷靜地說﹐

“你放心﹐別人不了解的﹐我們之間向來只是兄妹般的感情。如此一來只是自然。”
晚棋聽得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不﹐她並不是那麼冷靜﹐她只想崩潰。只是﹐這是
她的個性。她好強﹐要面子﹐家明都要離開她了﹐為了這樣的一個女人﹖這麼樣粗
劣的品味﹐還要晚棋她怎地﹖哭著求家明不要離開她﹖

琦琦抹著濃妝的面孔﹐一臉示威地看著晚棋。
晚棋冷冷看了一眼琦琦﹐充滿了鄙夷﹐心裡只是瞧不起自己。

後來晚棋不知怎麼離開的咖啡廳﹐只知道﹐她一直到回家的路上﹐都沒有大聲的哭
泣﹐只是默默的流著眼淚。坐在街車裡﹐窗外的空氣那麼冷冽﹐一片天空都是灰濛
濛的。

回到了家後的一個月﹐晚棋都沒有出門。

郵箱裡印著晚棋專訪的時尚雜誌旁﹐躺了家明與琦琦的喜帖。一邊﹐是那麼樣刺眼
的紅色對著她放肆地嘲笑﹐另一邊﹐是大幅的標題【彩妝界擁有一切的東方青年才
女晚棋﹒許】現在看來﹐一切只覺諷刺。

晚棋把雜誌與喜貼丟在一旁﹐躺在沙發上點起一根煙。
晚棋心想﹐如同她的名字一樣﹐自己像一個拙劣的棋手﹐下了一步晚了的棋子﹐然
後不知怎麼地就失去了一切。
一切已然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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