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裡的同事在背地裡叫我什麼﹐ 我不是不知道的。
一個三十出頭﹐ 未婚﹐高學歷﹐高薪﹐平時沒有鮮花沒有高速跑車來接送的女人﹐
你們想﹐還會有什麼好的綽號﹖ 請發揮你的想象力。
我也承認我沒有約會﹐上班從早到晚﹐日日上十二個小時﹐ 上得我焦頭爛額。哪裡來的時間約會﹖連認識的人都不出這個公司大門一步。於是平常接觸得到的異性不外是禿頭的外國佬總裁﹐我們這班東方女子讓他覺得有神秘感﹐心裡最想的不外是坐他大腿﹐此人齷齪非常。再來便是管理資料室的陳伯﹐待我如孫女一般﹐但也時常勸我﹕
『唉﹐這整個公司就屬妳最乖又規矩﹐ 可是怎麼老是那麼幾件保守的西裝而已﹖』
『唔﹐陳伯﹐我這人不喜打扮得花枝招展』
『陳伯在這裡待了二十年了﹐ 真是看著妳長大的一樣。妳也該打算打算終身大事了﹐啊﹖女人最好還是嫁個好男人﹐ 青春可不能被蹉跎在事業上。事業能給你帶來什麼﹖最重要的還是要有孩子。』
來了﹐來了﹐ 聽聽看這口氣﹐ 我尊他為長輩﹐於是他就來教訓我了。 中國老人都是這樣。 中國的老人是可以繞著屋子到處教訓人的﹐ 他們有這權力﹐ 因為我們叫他們伯伯爺爺叔叔。真令人頭痛。
『我看人事部的小黃小李都不錯哇﹗追﹐去追啊﹗不是粵語片的年代了﹐ 女人也可以追男人的啊。去﹐去﹐陳伯鼓勵妳﹗』陳伯說得口沫橫飛﹐八不得可以當月下老人﹐ 在我的手腕上綁條紅線﹐ 然後乾脆索性繫在公司的大門上﹐ 看誰要了誰撿去。
真的十分悲哀﹐ 我聽得耳朵都快爛掉。我自卑﹐因為沒有男朋友而十分敏感﹐我老覺得大家都覺得我嫁不出去了﹐ 於是要拼了老命地去倒追男人。其實﹐不是女人不能夠追男人﹐ 而是這男人﹐要有擔當﹐條件好﹐值得我去追﹐ 那麼這樣追得才有價值。人事部的小黃小李不是不行﹐也是好人一個。可是﹐ 這樣的男人﹐嫁了﹐也就是一輩子當小家庭主婦的份。生兩個孩子﹐跟公婆一同住公司派的宿舍。那麼要找這樣的男人還不簡單﹖整個金融區一撈一把﹐ 何用苦苦追求﹖我的理想男人是尊貴的﹐學識好的﹐懂中國文學又精通法文與英文的。 不打麻將不賭博不喝酒﹐可是懂得辨別好的琦艾敦紅酒﹐知道法國布里乳酪要在室溫下擺過二十分鐘才能吃.....。
你或許要說我做大夢﹐ 這樣的男人是不存在的﹐天下的男人都是一般的﹐標準太高將來肯定失望。不不不﹐ 我不是沒有戀愛過的。 不但有﹐ 還談了轟轟烈烈的一場戀愛。因為我真真實實有遇過這樣的男人﹐ 而且曾幾何時﹐他還是屬於我的。
所以畢業後﹐沒有人知道我為什麼不再交男朋友。
聰是我胸口一個被保護得很嚴密的傷口。我從來不輕易跟任何人提起過。我摸一摸脖子上的一條卡蒂埃白金項鏈﹐上面是刻的一個J。(早在我大學的時候﹐ 蒂芬妮已算是次貨﹐人人都戴卡帝埃﹐並不見得有多麼好﹐只是別的也買不起)
當我在劍橋唸英國文學的時候﹐ 認識了聰 。原子物理系博士﹐談吐優雅﹐ 冷漠而高貴。家世背景打扮品味﹐一切都是無懈可擊的。大學時代我們在一起的時候﹐ 是多麼令人羨慕的一對壁人﹐ 走到哪裡都引起旁人的注意。
可是後來你知道怎麼了﹖嘿﹐ 說來你真不會相信的。
聰從來沒碰過我﹐ 我們在一起三年半﹐ 他從來沒對我不禮貌過。 可是我一向覺得他是君子人﹐是尊重我。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魅力﹐ 因為在學校我不是沒有人追的。我只是覺得﹐ 聰是君子人﹐所以不碰我。 一直到有一天晚上﹐ 聰說好了來我宿舍幫我整理行李。 那年暑假我存夠了一筆錢去巴黎。巴黎是一定要去的﹐因為很久以前我告訴聰說﹐我要去看羅浮宮﹐去看看他媽的鮑地席里的臉﹐在燈光下是不是真的像美術歷史課本上寫的一樣會透明。聰說我粗魯﹐隨便講髒話。 可是我知道他愛我。 因為他一邊說一邊是笑著的﹐ 把我推倒在床上﹐動手就要脫我衣服﹐說是要看看我是不是男人﹐這麼粗魯﹐這麼不像個女孩子。我大學的時候可不是好女孩子﹐ 我看著他的濃眉﹐尖挺的一管鼻子﹐還有薄薄的嘴唇﹐ 我的老天﹐他是這麼樣漂亮的一個男人﹐ 我真準備要勾引他了。 於是我動手解他的褲子紐釦。 你以為會發生什麼事﹖ 他老兄脫了我的衣服又溫柔的幫我穿回去﹐拍拍我的頭﹐對我說 『我不會佔你便宜的』。說完就站起來去給我做一杯加了牛奶與糖的紅茶。
聰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
那天晚上我左等右等﹐都八點了他還沒有來。 我著急﹐打電話到他的宿舍房間﹐打了二十幾分鐘都是忙碌的訊號。他不可能電話講這樣久﹐他不是個愛講電話的人。也不會是電話沒有掛好﹐因為他是這麼樣注重小節﹐就連一本書放歪了他都會將它扶正。聰的電話從來沒有忙線過﹐ 一定是發生事情了。 我緊張﹐流了一額頭的汗。聰的宿舍離我這裡走路大約要十分鐘﹐ 我放下電話套了牛仔褲襯衫球鞋就去找他。臨出門﹐我不知怎麼的感覺很不好﹐眼睛一直不停的跳﹐於是我帶了香煙與打火機﹐還有聰送我的那條卡帝埃項鏈。
英國夏天晚上的天氣特別奇怪﹐ 與中國的黃梅天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才走了十分鐘﹐ 就全身都濕透了。 匆匆忙忙在他宿舍樓下會客室簽了名﹐就衝上他房間。還在走廊的時候﹐ 看見他的門沒有完全關著﹐斜露了一點縫﹐我的心就涼了一節。我知道有事情發生了﹐因為聰是注重隱私的﹐他的門永遠密合﹐永遠上鎖。我慢慢走過去﹐手腳冰涼﹐推開房門。
我失聲尖叫起來﹐不敢相信我所看到的。
在聰的床上躺了兩個裸露的男人﹐暈厥過去。
一個是陌生的﹐另外一個﹐是聰。
在聰的旁邊是散了一地的藥與藥罐子。
直覺告訴我﹐這是自殺﹐ 不但是自殺﹐而且還是情殺。
我一下子明白了起來。
聰不碰我﹐不是因為他是君子人。
聰從不與其他女人鬼混﹐ 不是因為他尊貴。
聰今晚沒有來﹐ 是因為他跟這個男人在一起﹐ 顯然不知為了什麼﹐兩個人吵了起
來。然後﹐兩個人一起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絲毫沒有在乎我的意思。
聰﹐聰﹗
聰是同性戀。
我﹐只不過是他的煙霧彈。
突然頭腦出奇地冷靜了起來﹐ 我撥電話給警察﹐告訴他們我看見的情形﹐請他們馬上派人來。英國警察的馬上﹐ 是大概二十分鐘之後。我拉了聰唸書的椅子﹐坐了下來。 把藥罐拾起來﹐看了標籤上印的成份。我知道他們死不了了﹐ 只不過是安眠藥而以。 我冷冷地看了聰一眼﹐心想﹐齷齪﹐ 我覺得嘔心。 找出了我口袋裡的煙﹐用我卡帝埃的打火機點起來抽了一口。
我一邊抽著我的煙﹐一邊心碎地看著這個我曾經深愛了好久的男人。
警察來了﹐找我錄了口供﹐ 然後送他們去醫院。
我並沒有跟著去﹐ 回到了家﹐給自己做了一杯茶﹐沒有牛奶沒有糖。喝完了茶吞了兩顆安眠藥﹐我窩到被子裡﹐想著今晚發生的事﹐不能置信。一整個晚上吃了安眠藥還是輾轉反側﹐不停的做惡夢。我不停的夢到聰與別的男人上床的畫面﹐就在我面前﹐完事還來牽我的手。 醒來之後﹐我覺得嘔心﹐十分骯髒的感覺。我知道﹐ 同性戀沒什麼﹐ 我對同性戀沒有歧視。但是請試想想﹐ 你的男朋友實際上愛的是男人不是妳﹐同樣的一張嘴親完了男人又來吻你。我跳起身來衝
去廁所吐了好幾回。一直到清晨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沒有去上課。 我一直以來是好學生﹐ 上課交報告從不缺席。在我認為﹐ 一生之中﹐讀書是最簡單的一件事。 拉長了臉﹐不甩同學﹐ 仍然只要用功唸書﹐考試及格﹐做人就及格了。 在學校的時光裡﹐做人是十分簡單的。 於是乎我用功﹐ 這麼樣簡單的事情沒有道理做不好。
可是我沒辦法去上課﹐ 我去醫院看聰。帶了烤麥德廉餅與花去看他﹐還有他給我的卡帝埃項鏈﹐上面連著J。
在病床上的聰十分蒼白。我抓著他的手﹐看進他的眼睛裡﹐喚他
『聰﹐ 聰。 為什麼﹖』
他虛弱而羞愧地看著我﹐不回答我的問題。 只說
『喬﹐噢喬我真高興妳來看我』
『聰﹐看著我』我搖他
『為什麼』
聰的回答斷斷續續的﹐
『他。。他嫉妒。 他一直知道的。。。喬﹐ 對不起﹐我知道我對不起妳。 可是我需要尊。尊需要我。你們兩個我都愛﹐可是﹐我不能沒有尊。』
我懂了﹐ 我豁然站起﹐把卡帝埃從脖上扯下﹐放進他的手裡。
然後我走了。一直到畢業前﹐都再也沒看到他﹐與尊。
后来,他出院了,我知道。
我知道,因为他把卡帝埃项链寄回给我,附了一张卡片
【你是我的jo】
這是他的故事﹐與我的故事。
在劍橋。
如今我的心如一片波心﹐ 再也無法惹起一陣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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